屋内,段娘子始终沉着,王葛明白了,小女娘跟此禽的交谈、甚至交谈时的语气,一定都根据邹阿姊的汇报进行过演练。
    果然,小女娘柔声重复刚才的话:“你身上真臭。”
    庭院安静,没有秦吉了的回应。这证明它很聪明,会感受人的喜怒,但是没聪明到听懂人语的地步。
    粗蛮的凿木动静在持续,显然,小女娘不太会木匠活。不多时,她哼唱起歌,一开始王葛听不清歌词,随对方气势高昂,才听出女娘唱的是诗经《雅》部的《江汉》。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
    “江汉汤汤……经营四方……四方既平……”
    “江汉之浒……彻我疆土……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歌未唱完,门被敲响,王葛随段娘子出来,阳光真好啊。
    “它走了。”小女娘低着头,细声细气汇报秦吉了呆过的位置。
    “你说它身上臭,是哪种臭味?”段娘子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木料筐、以及几块雕琢好的木模,一边询问。
    “鸟粪味,嘻,也不是特别臭,它落到我跟前,我才闻到的。”
    段娘子拿起一个木模,心里想的却是:来之前,叮嘱专小娘子要少说话,以免王葛疑心,可小娘子年纪摆在这,又像她阿姊一样的活泼,叮嘱了果然没用。
    段娘子示意王葛坐:“跟你说一下喷火筒的事情。别嫌我唠叨,这次你不选兑换功勋数,实在可惜。”
    “是。我也觉得可惜。”王葛回的是真心话。喷火筒仍在持续试验,未正式命名,但知道这桩机密的官吏皆清楚,此兵械势必成为战争形式演变的界别转折。
    晋之前使用过火战,但要么是引燃草球,要么是把引火物缚于箭头,比如《魏略》记载的“火箭”。可是从前种种均只能叫“火战”,不能叫“火器”。
    多劝无益。段娘子说回正题:“东夷校尉很重视这次功劳,他亲自定了两种奖励供你选。一是抵十次郡比试的首名;二是抵两次州比试的首名。”
    王葛惊喜至极,毫不犹豫道:“我选州比试首名!还得劳功曹史向司马将军转达谢意,谢将军、谢功曹史成全我这小匠师的志向。”非她眼窝浅,说着说着欲泣,实在是匠师晋升路,一步更比一步难!
    中匠师考大匠师,有项标准必须达到,就是考取三次州级匠试的首名。
    跟郡竞逐赛比,木匠大类的州级比试,不仅在地域方面扩大了竞争,技能方面同样,有的州竞逐赛不区分巧绝、天工。
    王葛初到平州时,在宾徒县遇到过一场州比试。当时还觉得一次州首名能抵三次郡首名,挺合适的。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普通初级木匠师根本不许报考州比试,怎可能考中名次?不过是官署的一种鼓励罢了,听来热血沸腾,其实不可实现。
    由此可知东夷校尉的照拂之意。
    段娘子一摆手:“不瞒你,东夷府找到一种替代麻油的燃物,叫石漆。此物不在辽东,大量运输过来需要时间,到时东夷府肯定要你协助试器。”
    这话的意思是,运石漆的时间说不准多久,若王葛的吏期先结束,可不能不管了。
    “我明白,此事善始善终,我愿立契。”
    “好。还有件事,试喷火筒那天,你听到几个假道士背的是硝石,为何表现惊奇?”
    该来的躲不过,王葛知道自己露了破绽,正好被王书佐发现。
    她早想好怎么回:“小时候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讲,墙上结的白霜不能舔,要是洒到柴里能使火旺。后来我见大母烹完早食后把灶火弄熄,到了午食时,只要她挑松木柴,看似熄掉的火就又燃起来了。然后我琢磨着制出了火折子,并在火绒中加白霜助燃。”
    王葛连哪个老人都编好了,是已经离世的鳏翁。段娘子当然不会追问那么细,王葛继续胡编:“再后来,对我家有恩的一位郎君告诉我,白霜叫『硝』,他还知道此物可用来治病。那不是跟硫磺一样么?”
    段娘子:“嗯,你说过,你给你大父抓药时,药里有一味硫磺,你熬药时不小心洒到柴上,火焰顿时大起。”
    王葛连着点两下头。其实当初不抓硫磺也可,能省不少药钱,为防备以后用到硫磺时有理由扯谎,她便未雨绸缪的买了。“世间物质的用途其实很广,硝、硫磺都用于治疾,但不能仅用于治疾。那天我之所以惊奇,是因为突发奇想,若把这两样助燃物都跟木柴烧到一起,会怎样?”
    “会怎样……”段娘子低语。
    王葛心道:快说啊,这个时代应该有道士混着这两样东西炼丹吧?你都没表现惊奇,可见是知道的。你不把话题往炸炉上引,我怎么继续扯呢?
    “还有一事。”段娘子指着几块雕刻好的“凹”形木块,问:“凿的是城墙垛口?”
    改话题了,那王葛也不急在一时,从容回道:“是。我想制出精细些的城墙模器,方便改良守城器械。”
    “那就辛苦王匠师了。”段娘子说完起身:“这些天你继续休沐,没消息给你,不要离开郡署。”
    为什么?王葛不解,对方公事繁忙,特意来一趟,肯定是查到什么了。下步行动难道不是引蛇出洞么?
    小女娘随段娘子走的时候,王葛蹲低瞧对方模样,吓得小女娘往后仰身。
    “功曹史,她跟我同住的专散吏长得很像。”
    段娘子不应,王葛追着对方语速飞快而问:“我知道专散吏有阿妹,看来她就是专小娘子了。”
    “嗯。”
    “我能留专小娘子说会话么?”
    第317章 302 赴死之志
    专小娘子慌张摇头:“不行……”察觉功曹史训意的目光扫过来后,她知道又犯错了,低头。
    王葛继续请求,句句急促:“功曹史。她不会无缘无故扮成我的样子,今天这事按说可以让我避开,是来不及让我躲对么?可见事情紧迫。此事一定涉及我,我已经猜出一些了,若让我假装全不知情,害一个无辜的人,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功曹史……”
    “过不去也得过!护卫兵进来,看紧院门,即刻起,除了邹散吏,不许外人进、不许王匠师出,违反者……除王匠师,其余人军法处置!”
    两只巨禽在半空飞越,它们呈十字交叉,是猎鹰!可见是驯服过的,各有警戒领域。但以前怎么没见?王葛想起在会稽山考试时,就有猎鹰常在山川巡视。
    随着院门被掩,她视线落回,缝隙中,看到刘清也在护卫兵中,段娘子边走路、边训话,很快离开了窄巷。
    邹娘子回吏舍前被叫到功曹署,知道了上午的事情后返回庭院。
    她不知道怎么劝王葛,再回想专娘子这几天的强颜欢笑,邹娘子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自责不已:“单靠我和刘郎君收集消息,太慢。如果事情真如咱们推断的,那谍人势力必定是准备了许久。我近来才察觉,根本来不及,没有时间给我查,甚至连一股谍人、还是数势力交锋我都不知。”
    她的愤慨随着愧疚上涌:“他们只冲你来,或别的木匠师也是他们下手的目标?我全不知、不知!”一把匕首自她袖间闪出,寒刃替代满腔不甘直入泥土,唯柄卡在地上。
    王葛有疑惑要问,可目前情形,还是暂别开口了。
    “刚才我看见阿专了,我最恨的是,我身板宽,代替不了阿葛你,也代替不了阿专。”邹娘子左手捂住双目,哽喉:“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没想到现在和你一样高了。我原先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她长姊的脸庞跟你就挺像。”
    她手臂放落,问:“阿葛,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们几人跟你同吏舍居住,非吏署随意安排吧?”
    “是,我知。”
    “那你可知建兴元年朝廷就下令,辽东郡和玄菟郡的客女到次丁年纪后,必须移出主家户簿,她们还可跟兵户女一样从军么?”
    建兴是成帝在位的第二个年号,也是最后一个年号。
    “不知。”王葛只知“客女”是部曲之女,非奴婢。
    一般来说,客女的契期会跟长辈一致。打个比方说,如果铁风有女儿,铁风契期到了后,铁女娘便随铁风一起恢复自耕农户籍。倘若铁风续契,铁女娘未及许亲,将重新成为客女。再如果,铁风签的是长契的话,导致铁女娘到成婚年龄仍是客女,那么铁女娘许亲的人家很可能也是部曲、佃客。
    为主家耕地的佃客,是会跟着土地交易而转移卖身契的。
    王葛不由揣测,辽东、玄菟二地这项政令,是成帝对女子地位改革的试探之一?与女娘可为匠吏的政令一样?
    邹娘子手按匕首柄端,说道:“专娘子、南娘子是客女出身。我与她二人在防戍亭结识,我们跟儿郎一样,听凭武官命令,不惧苦,也不惧死。我们约定,活着时要彼此扶持,赴死时则各凭本事!危难之际,弱者当以身为盾,护强者周全!”
    她手一用劲,整只匕首入土,容色不再颓丧,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此约定,非认定弱者该死。阿葛,你记住,女娘想在这个世道闯,挣功劳、挣地位,比儿郎难太多了。如果没有足够强的女娘登上高位,怎么帮扶更多的女娘?我等既立此约,理当遵循。阿专不会怪你,专娘子也不会。所以你勿自怨,好好制木,才是你该做的。”
    王葛欲言又止,她想问既然有猎鹰,为何不早放出,有它们巡视空中领域,秦吉了敢来么?还是猎鹰数目有限,不得已才从别处调遣回来?
    罢了,问有何用?连院门都出不去,与其让邹阿姊的愁绪雪上加霜,不如一心制木,默默陪伴。
    悠扬的哨音在院外响起,是刘清用树叶吹扬州小调,音声时而婉转低缓,时而雄飞鸣亮。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暗势力的猖狂,今早接到看管王葛的命令,他便知道不需他插手查谍人一事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就踏实等待。唯一还能帮王葛的,就是用故乡的小调,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人在煎熬。王葛,好好制木,其余的交给段功曹史,相信段功曹史。
    入夜。
    距离襄平很远的地方,一只千人队伍越过山林,围好新的营落。数十新兵迅速吃完晚食,利用夜训前的空闲来营边看一种新兵械:飞辕车。
    此兵车可两两相连,组成一种防御阵,叫飞辕寨。
    武官允许桓真他们抽出兵车上的铁枪,刚才乍看就觉得铁枪不少,每人上前拿,竟多达三十根。
    裴兼掂着铁枪重量,更觉得匪夷所思,问武官:“此车是哪个大匠师制的?”
    “不知。以后还会来新的兵械,可能比飞辕车更令我等惊奇。你们记住,以后关于新兵械,能告诉你们的,细听、记牢,我不主动讲的,什么都不要问。”
    “是!”
    王恬凑近桓真,悄声问:“跟破解杀木匠师情报有关吗?”
    桓真摇头:“咱们发现的情报仅是推测,至今也不知是谁杀了我方斥候。再有,防戍营离襄平太远,此消息送没送到东夷府还不知呢,就是送到了,也得结合其余情报审慎分辨。”
    王恬一脸失落,没兴致看飞辕车了。“桓阿兄,你说……那名斥候死前拼尽办法留消息,如果知道留了没用,他后悔吗?逃命的时候,千钧一发,不耽搁时间抠那五块树皮,不想着寻找第六棵树,说不定不会被围住呢。”
    “推己及人,兴许有后悔念头吧。但是再将他置于当时境地,我信他仍会那么做。拼一线生机,还是坚持忠义初心?只有真正临其境才知道。我们不要揣测他会不会后悔了,有损他的忠义。”
    “好吧。那你说……飞辕车跟王葛……”
    “嘘。以后都不要提她。”
    “哼,要我说,情报根本不用汇集、不用分析,换我是敌国谍人,第一个杀她。”王恬撇撇嘴,嘀咕。
    “啧!”桓真气够呛,这熊孩子!
    第318章 303 博弈
    “桓阿兄变了,不喜听实话了。”王恬似笑非笑。
    桓真看对方,熊孩子长本事了,一时间竟让他分辨不出是认真讲,或仍是玩笑。他反击:“以后我是斥候,你是骑士,你被我套出的话,自然句句为实,何来喜或不喜?但你休想听到我讲实话。”
    王恬咬牙:“还没定下来呢,我还有机会!”武官说了,明天是最后一次斥候兵的选拔,落选者进骑士训练营。是训练营,非直接成为骑士,意味着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练兵、考核。倘若再落选,进步兵训练营。
    桓真一副气人的鼓励模样:“嗯,几十人争一个名额,你好好努力。”
    王恬把牙咬得咯叽响:“咦……桓阿兄你就是变了、就是变了!”不再让着他、哄他了。
    桓真向飞辕车方向扬颌,王恬望过去。桓真说道:“我帮你问过武官了,若步兵训练营也呆不住,可直接成为辎重兵。去吧,提前推一下飞辕车,别力气不够。”
    王恬委屈巴巴的撅嘴:“阿兄是将与我分别,怕我不舍吗?何必用这种方法。”数十预备兵,仅选出桓真、裴兼两名斥候,明天最后一拨竞争了,考核过程肯定更严。再说就算他被选上,执行任务也未必和桓真一起。“我知咱们以后不能轻易相见了,具体何时走,能跟我说么?”
    “阿恬,山阴县有仲秋施粥的风俗么?”
    “有。”王恬心沉,这是本月随时离开的意思。
    “都城也有。”桓真眼眸始终明亮,这回看对方,是真正的鼓励。“我期待与恬弟都城相见。”
    “嗯!到时你我弈棋。”
    桓真苦笑,棋局中,阿恬仿佛生而知之,下遍军营无对手。
    尽管不舍,尽管有了预感,王恬还是没想到,桓真、裴兼连夜便离开了骑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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