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96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凋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凋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凋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凋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凋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凋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湖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凋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凋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
    “幼儒兄,赤霄……它听驯吗?”郭夫子问。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两块肉,若不听,三块!”
    卞望之“哎”一声:“胡闹,赤霄只能吃些鱼虾。”
    “你看你们急的,我都没瞅清是啥……”谢幼儒边说边伸手,摸了个空。
    郭夫子已经将木块塞进袖袋里:“不早了,明日还要授课。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贯如此吝惜!嗯?哎?郭骥骜!明日不是我授课么?”
    次日一早,地面浅铺薄雪,不知雪何时下、也不知何时停的。
    风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两侧,童役用厚毡绕柱,阻挡寒风,令风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还好,因为榭外旁听者基本将风挡严实了。寒天,旁听者不见少,反而多,大概都以为今日天气恶劣,可以赶过来占个好位置。
    由此也可见,古人对待读书有多诚挚而向往。旁听者哪怕杵的稍远,哪怕听不大清夫子的传授,但起码能听清十一个弟子齐声的诵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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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左夫子开讲后,先言欲知《广雅》,就得先读《尔雅》,于是王葛等弟子又开始抻着脖筋嗷嗷《尔雅》的第一篇《释诂》。
    训与诂,即为训诂学。
    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词义,为“训”。
    用当代的语言解释古时的语言,为“诂”。
    汉时起,训诂两门学问才开始连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现在为诸弟子先解释尔、雅二字。尔字,最早可追朔至殷墟契文。”他竹尺连敲三下。
    三个童役走到桉前左侧位置,三人抬臂横举一杆,中间那人竖一三角矛头。三人还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动作。
    左夫子:“他们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尔』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状结构,定义为『尔』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为何呢……”
    这种教学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赶紧将仨童役摆的结构造型刻于竹简上。
    也难为了这些童役,最前排有个三岁弟子竟然突然起来,去挠一童役的咯吱窝。
    “噗!”又是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今日红衣、红裳)先喷笑,笑的捧腹拍桉。
    左夫子举竹尺将最小的弟子吓回去。仨童役揖礼退离。
    第97章 97 王二郎发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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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为近之意,同『迩』。那何谓『雅』?此处之雅……为雅言,雅音。”p
    “书音为文字枝叶,小学为文字根本。”p
    “我等求学是为开智明目,是为自补不足,是为修身利行,是为行道利世!”p
    “若因读书识字,便自以为是,凌忽长者,轻慢同列,只知求进、炫耀,不如无学!”p
    左夫子的铿锵教诲,犹如一记记金鼓,激昂诸弟子要保持纯真本性,以对待文字最初的谨慎、敬畏、谦逊与庄重,去读书,去学问!成长后,以同样的纯真之心,孝顺长者,扶持弱者。p
    “是!夫子!”这次,王葛是用尽全力喊出的。p
    众弟子皆如此。p
    瓿知乡,贾舍村。p
    贾芹的寒衣里填的还是去年的苇絮,嘴冻成一种难看的深紫色,仍滔滔不绝跟王竹讲解文字、道理。其中的阴森寒意,将王竹一句句冰透,直至王竹哆嗦,冷的和他一样。p
    “何谓『哑』?”p
    “就是让你有口也不能说话,不敢说话。竹弟,我知你不服,可你想想,这些天除了我,谁还愿意和你说话?若这样过个一年、三年、五年……啊……十年,竹弟,若我也不在此处赁居,鳏翁也不在了,你还能和谁说话?与哑何异?”p
    “竹弟。你家人当真狠哪,为何单给你起名为竹?何谓竹?就是你明知自身通透,但下堵地、上堵天!除非有人将你砍了、砍成一断断,你的通透才能被人知晓!但那时……呵呵,所以『竹』跟『哑』有何区别?有口!不能言哪!”p
    “竹弟啊竹弟,你若不信你家人待你凉薄,你阿父再来时,你大可试着跟他诉苦。诉说想念你的从兄弟、或从姐妹,让他们来瞧你一眼吧。唉……马上过年了,若他们都不肯来,他们跟你,还算至亲吗?还算兄弟、姐妹吗?”p
    南山馆墅。p
    王葛三口并一口的吃完午食,把竹筒灌满热水,赶紧坐回原处,将上午讲的内容能记住的全快速刻下来。她刻完一枚竹简后,别的弟子才陆续吃完。p
    虎子蹙着眉头,小声打个嗝。不行,得调位置,王葛吃饭太勐,他不由自主跟着学她,噎着了。p
    下午申时起,天又飘雪。p
    酉初下学,诸弟子向左夫子揖礼,提前互贺年节。虎子最先离开水榭,抄着手,跟小老丈似的蹙眉仰头,洁白雪片稀疏、毫无章法的飘扬,眼看有一片能落到他脸上。p
    他安然等着。p
    结果一把帛伞遮挡过来,伞色青面碧里,是天车匠肆的总主事谢棠舟。他谄笑胁肩道:“昨日是族叔不对,匠娘子回去一跟我说,我就知道她得罪的是谢郎。族叔没别的意思,就想询问王葛匠工跟何人学制的筒天车?她制的筒天车,族叔还能不知其道理么,我是想着追问到源头,问到更细致、更高深的筒天车。如此一来,给咱谢氏的匠师缩短制成真正筒天车的时日,说不定还能赶上春耕呢。”p
    “难为族叔解释这么些。但看来,族叔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打发匠娘子,就是告诉你……制筒车的第一人,就是王葛。族叔起开吧,别耽误我赏雪。”p
    “好。”谢棠舟也算知趣,都走到无人处了,脸上的谄笑依然不变。p
    虎子回望水榭四周,都没看到王葛,去庖厨,去她屋舍,也没有。待他回到屋舍,外头立着两个童役,一个叫樛木,另个叫芣苢。p
    樛木说道:“仲郎,宴席时辰将到,大人令我等来接仲郎。”p
    虎子叹声气,本想跟王葛说一声的,真不知道转眼的工夫,她能跑哪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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