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然又出了新的事情,还请宋内使好好回想一下,此事事关重大,若宋内使不肯坦诚相对,我只好如实禀告陛下了。”
    “人只能死一次。”宋今缓缓道,“就是天子一怒,也不可能让我死而复生再死一次。我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如此麻烦?”
    侯公度不亢不卑:“死也有很多死法,想必这世上许多人,都愿意走得安详,而非受尽折磨。宋内使既有此问,想必是还抱着想活的希望,又何必自欺欺人?”
    宋今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有些话,只能由章玉碗来说,她也不能沉默下去。
    “若宋内使肯告诉我们,我可以向陛下求情,允你搬出这冷宫,为你喊太医调理身体。陛下念旧,一直记得宋内使当时陪伴不离左右的旧情,若知道你的近况,陛下想必是会心软的。”
    这冷宫残垣断壁,年久失修,连宫人都不见影子,吃剩的半碗饭放在台阶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章玉碗甚至能瞧见上面发霉长毛的东西。
    宋今昔日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落魄,他未必怕死,却怕从高处跌落之后的强烈落差,怕在这里孤零零死去,连尸骨都无人问津,说不定就像这碗饭,连发霉也没人知道。
    “我想出宫。”宋今哑声道,“我不求什么了,高官厚禄,功名前程,那些通通都不需要,我想要出宫,有一个安静的小院子,能晒太阳的,就够了。”
    章玉碗道:“出宫一事,恐怕陛下是不会答应的,但是挪一个宫室,再找两个宫人服侍,也能请太医看病,这些我可以进言,陛下也许会心软。宋内使比我更了解陛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宋今沉默。
    的确,皇帝现在为了脸面,不肯承认自己借鬼神之口来表达自己意思是个荒诞的行径,所以才能留下宋今一命,但如果宋今得寸进尺,恐怕就连在这冷宫里养老都不可得了。
    “当日陛下为了是否接您回长安一事,还曾询问过我,我曾对陛下道,公主寡居柔然,身处群狼环伺,实属不易,若能回京,必定对陛下感恩戴德,忠诚不二,如今看来,倒是我说对了,也给自己结了一份善缘。”
    他暗示自己在公主回京一事上有功,章玉碗也只是笑笑。
    “我知道宋内使只是一时糊涂,被人利用,否则陛下也不会网开一面。当日岑庭醉酒之后,曾对博阳公主妄言,赵群玉能干的事情,他们也能干。此事事关重大,陛下异常重视,能不能戴罪立功,就看宋内使一念之间了。”
    赵群玉能干什么?当然是扶持当今皇帝登基。
    所以岑庭是也想扶持一位新帝吗?
    岑庭他们手里捏的杀手锏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动摇自己的皇位,如果岑庭当真起了不臣的心思,那他想扶持的新帝是谁?难道是章年吗?
    这就是皇帝迫切想要知道“十五”这个秘密的原因。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关乎章年还能不能活着。
    章玉碗不想掺和这件事。
    但是从博阳公主将事情告诉她时,她就已经脱不开身了。
    宋今当然不会真就心如死灰,苟延残喘了,要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说起自己曾帮长公主说好话的事来试探和示好。
    他只是在讨价还价,争取更多有利条件罢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知肚明,宋今也知道自己迟早要让步。
    他叹了口气:“我仔细想了一下,的确没有想起任何关于‘十五’的事情。”
    为免让公主他们误会自己敷衍,宋今还详细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岑留通过在博阳公主身边的干儿子岑庭,与数珍会暗通款曲,一开始他们只是盯上内库里那些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的藏品,其中好一些都是瑕疵品,岑留那老家伙也有眼色,不敢一开始就冲好东西下手,他在我面前知情识趣,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训斥了几回之后,还念旧情,就未严厉制止,陛下处置我,我也没有怨言……”
    侯公度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十五’会不会是他们藏匿的一份毒药,或者一部分兵器?毕竟数珍会借着博阳公主的当铺在长安做生意,很多东西是可以用博阳公主的名头来避开检查的,等到合适时机,再里应外合?或者让岑留去接近陛下,再行刺下毒?”
    “怎么可能!”宋今不以为然,“就算兵器有了,人呢?禁军怎么可能听从岑留的命令?哪怕以前的大将军冯醒,是赵群玉的人,那也跟岑留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赵群玉最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内宦的!毒药就更不用说了,岑留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也摸不到陛下身边去,我都看着呢,他根本接触不到什么机密,数珍会怕是只能买通他们,时不时传递一些宫里的消息罢了,……等等!”
    他忽然一顿,露出沉思之色。
    侯公度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岑留,伺候过先帝。”宋今道。
    章玉碗适时开口:“先帝,你是指哪位先帝?景德帝?”
    宋今点头:“正是殿下的同母弟,当今陛下的堂兄。”
    侯公度:“何时的事情?”
    宋今:“先帝病重时,他曾在左右服侍,不过当时先帝身边不止他,他只是负责夜晚在外间留守服侍的,后来,先帝驾崩后,他曾被安排到椒房殿,在陈皇后那里待过。”
    陈皇后在章玉碗回京前就被废了,罪名是意图谋害严妃子嗣,不堪为后宫表率,后来皇帝又给她加了一条勾结宫人,祸乱后宫的罪名,一直关押在冷宫里,不准任何人探视。
    眼看事情又跟废后牵扯上,侯公度有些头疼,觉得盘根错节,很是麻烦,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拦着宋今不往下说。
    “岑留在陈氏那里司职为何?”
    “他是负责跑腿递消息的,但这些事也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在打理,他只是个闲职,可能平日就帮忙打打杂,但我听说,皇后对他颇为信任,还曾想要对他委以重任,令他任长秋令,也就是我先前那位子,岑留却婉拒了。”
    “婉拒了?”侯公度插口道,“不合理吧,岑留既然跟宫外勾结盗卖珍宝,说明他是个贪财的人,却拒绝了皇后的高官厚禄?难道只贪财不贪官?可更高的位置也能带来更丰厚的报酬。”
    宋今:“是,说来也巧,正是他拒绝了,后来皇后出事,也没牵连到他。但要说他早就预知,也是不可能,兴许是他在宫里边人缘好,能提前察知风吹草动,不愿冒险吧。”
    侯公度:“这么说,你认为‘十五’可能与废后陈氏有关?”
    宋今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将我所知晓的都告诉你们,说不定那只是岑留无中生有的一出把戏,为的是在数珍会那里制造筹码谈条件。照我说,陛下如今内外皆定,威势大盛,大可不必理会这桩小事。”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皇帝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有端倪,就必然要揪出来清理干净,数珍会的根源在南朝,一时半会还没法斩草除根,但在他眼皮底下搞事,皇帝肯定忍不了。
    侯公度也只是听命行事,闻言沉默片刻:“宋内使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对方所说的这些事情,都有文书在旁边记录下来,稍后会一并呈给皇帝阅览。
    宋今:“没有了。”
    “宋内使若还想起什么,可让人随时找我们,你的请求,我也会一一呈禀陛下的。来人,”章玉碗召来负责此处洒扫打杂的宫人,又指着台阶上那碗发霉的饭,“陛下让宋内使闭门自省,却并没有说要苛待他,你们见风使舵,偷奸耍滑,却连正常饭菜都不给宋内使上了?”
    宫人忙跪下请罪,连连叩首。
    “殿下饶命,是我等错了!”
    章玉碗冷冷道:“先去端些热饭热汤来,往后一日起码都要三餐备齐,被褥衣物,也按规矩来,宋今若有三长两短,定然唯你们是问!旁人还以为是陛下苛刻,殊不知却是你等阳奉阴违!”
    宋今此时也跪下来,举袖拭泪。
    “多谢殿下为我这老朽无用之人仗义出头!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纵有错处,也与岑留之流不同,还望殿下与侯将军为我禀明澄清,我愿后半生斋戒自省,为陛下祈福,为大璋祈福!”
    甭管他是真情流露还是迫于形势做戏,这些话都是必须说的,也是皇帝想看见的。
    文书默默记录下来。
    章玉碗示意侯公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外头。
    她问:“我与陈皇后素未谋面,不知性情行事,更不知如何问起,侯将军可有章程?”
    侯公度苦笑:“我一个外臣,对此更无从了解。”
    章玉碗:“既然如此,不如让宋今出面?他更了解内宫,也与陈皇后多次打过交道,想必知道从何处入手,他急于将功折罪,从冷宫放出,想必愿意尽心尽力。”
    侯公度:“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陛下那边……”
    章玉碗:“事急从权,回头我再向陛下请罪吧。”
    两人既然商量好,侯公度就进去问宋今是否愿意戴罪立功。
    宋今拱手道:“殿下与侯将军有差遣,我自然无有不应,只是我昔日与陈皇后相交不多,唯恐询问时有所遗漏。”
    他这会儿倒是一反起初的淡然散漫,恭恭敬敬,有问必答了。
    在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之后,他当然不愿意重新回到等待死亡的境地。
    章玉碗道:“无妨,你尽力便是,若有功,我才好向陛下请功折罪,若是无功,我也不好开口。”
    宋今自无异议。
    一行人来到废后冷宫。
    这里甚至比宋今的居所还要冷僻偏远。
    杂草丛生,阴潮黯淡,连正午的日光都照拂不到这里来。
    活人是无法在这样的条件下自如生活的,章玉碗他们入目所见,两名出来迎接的宫人,都没精打采,面黄肌瘦,连下跪都显得费劲,还是章玉碗免了她们的礼。
    很难想象宫闱之内还有这样的存在,但废后陈氏的境遇,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后宫失宠比死还要可怕。
    陈氏的身体早不行了。
    她躺在床上,一口气进得多出得少,比宋今还要憔悴许多,甚至不大认人,看见章玉碗他们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今日他们见的,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在场几人,都不由浮现这个想法。
    “陈娘子。”宋今放轻了声音,在她床榻前跪下。“您还记得奴婢吗,奴婢是宋今,长秋令宋今。”
    陈氏微微一动,眼珠似乎往他这边斜了一下,表情却兀自麻木,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她不过二十多的年纪,脸上竟已布满皱纹,望之似四五十的老妪。
    直到章玉碗走近,面容出现在陈氏的视线之内,她才微微有了反应。
    “你是……他的新后吗?”
    对方声若蚊呐,但章玉碗听见了。
    “我是陛下的堂姐,十年前和亲柔然,当时被封为隆康公主,想必你还有些印象。”
    陈氏微微一震,仔仔细细端详她,半晌才道:“是了,你与先帝很像,但又不像……”
    像的是气质,不像的是容貌,一个肖父,一个肖母,这话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了。
    侯公度上前一步。
    “陈娘子,您还记得岑留吗,他曾在您身边做事。”
    “他,怎么了?”陈氏说话费劲,语调含糊,需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
    “他是否有过异常举动,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形迹可疑……”侯公度斟酌措辞。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只怕以陈氏如今的状况,是不可能轻易想起来的。
    章玉碗索性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末了道:“岑留已经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线索,但他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们只能来打扰你,不知你能否想起什么与之有关的事情?”
    “十五,十五……”陈氏合眼皱眉,喃喃自语,半晌又睁开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陈娘子知道些什么?”侯公度追问。
    陈氏闻言,重新合上眼,满脸倦怠。
    “我为何,要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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