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本是濒死之人不足为虑的陆惟,却忽然横生一剑,将崔千的招式悉数化开。
    “你的对手是我。”陆惟冷冷道。
    “就凭你?!”崔千大笑,决定速战速决。
    他的出手越发迅猛,刀势化为狂风,绝不给陆惟半点活路。
    陆惟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仿佛就将那些伤痛疲惫全部抹去,他手腕微振,潋滟剑光散作漫天星河,剑锋一颤,星斗纷纷洒落人间。
    天宇浩瀚,四海辽阔,斩长鲸于狂澜,拈落花于闲庭。
    在外人看来,陆惟的出手堪称温柔无力,根本没法在崔千这波近乎狂轰滥炸的攻势下幸存。
    但在崔千眼里,陆惟的剑光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气魄横生,吞海饮月,将他逼得感到自己这一刀出去,非但收不回来,连命都会丢掉。
    崔千怕了。
    他心生怯意了!
    一怕,就想退。
    念头一起,刀亦若有感应。
    刀风随之微有变化。
    即便只是细微的变化,也立刻就让陆惟发现了!
    崔千武功再高,唯独一个缺陷,当年他习武时,老师曾对他说,沙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刀既出鞘,就不能未战先退,不能心生胆怯,否则刀亦有灵,人怯则刀怯。
    方良也对他说类似的话。
    崔千看着如雪山倾倒般朝自己用来的剑光,忽然清晰记起方良的话。
    “一心,你有个短处,就是惜命。惜命不是不好,一般人惜命才能长命,不会轻易冲动行事,但成大事者不能惜命,你的临场生怯意,是迟早会让你万劫不复的。”
    血,从胸口晕开。
    距离如此之近,力道如此之大,崔千身上的软甲并没有能保住他的性命。
    陆惟手里的剑也非凡剑,直接就穿透软甲,刺入崔千的身体。
    崔千虽然没有低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这把剑划破。
    他没有痛感,只能感到一片凉意。
    “就凭我。”崔千听见陆惟如是道。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陆惟将剑抽出!
    崔千双膝下跪,往前倾倒。
    而此时——
    第二箭随之而至!
    陆惟听见破空之声,身体下意识侧开,箭堪堪擦着胳膊而过。
    又多了一道伤口。
    只是这伤口跟身上其它两处比起来,已经算微不足道。
    陆惟抬起头,灿烂日光迫使他眯起眼,在那一瞬间无法看清方良的脸。
    但他能看见,方良动作很快,在第二支箭射出之后,弓上随即又搭上新箭。
    箭头在日光下闪烁光芒,熠熠生辉。
    不,这次不止一支,而是三支!
    一共三支箭!
    方良竟是三箭齐发,一齐朝陆惟射出。
    他见崔千非陆惟敌手,已然无所顾忌!
    很少有人知道,作为秦州军政一把手的刺史,方良当年也是行伍出身。他在家乡时原本可以作为贤良被乡老推举,却有世家子弟顶替了他的位置,迫使他不得不选了另一条路,他在军中极为刻苦,一手箭术百里穿杨,更得上司赏识,又在战场立下功劳,这才步步拔擢,走到了今日。
    连方良自己也不会想到,时隔多年,他的箭术竟还要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三支箭。
    避开一支容易,如何避开三支?
    陆惟与崔千一战,将崔千毙于剑下,虽然过程不长,实则两人已经拼尽心血,新伤加旧伤,陆惟现在与崔千之隔,也不过就是阴阳两界的那一条河罢了。
    刺史府毕竟人多势众,精锐尽出,而公主这边,除掉雨落等一些没有身手的普通人,加上章钤,也就三十多人而已。
    章钤被数人围攻,能勉强支撑已是不易,如何能过来救援?
    至于其他人,根本反应不及。
    如此短的时间,如此精准的箭术,他要如何避开?
    陆惟心生不甘,又深深疲惫。
    第62章
    此时距离公主离开——
    她与方良亲卫厮杀,也才刚刚到了一楼门口而已。
    公主看见了第二支箭射出来,就预料到方良一定会射出第三支。
    以陆惟如今的情况,也许根本躲不开。
    但她想要在眨眼之间杀上三楼找方良,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的身形掠了出去,将陆惟扑倒,反手以剑打掉方良的箭。
    但她方才所在角度,无法看见方良,也没料到对方竟是三箭齐发,自己只打掉其中一支,抬头之际大吃一惊,唯有伸手抓住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则射入她的肩膀!
    公主吃痛闷哼一声。
    但如果她没挡下这三箭,现在其中一支射的就是陆惟的心口。
    以伤换命,也不算亏。
    说时迟,那时快,方良待要再搭弓射箭,陆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手将公主揽起,一手执剑杀开一条血路,将公主带到院子外头,以墙遮挡方良的视线。
    公主见状笑道:“看来陆郎还可以杀上三楼诛灭方良!”
    她靠着墙站立,另一只手持剑横扫,又打退几个亲卫府兵近前。
    两人虽然避开方良,却被困在墙角,四面都是府兵,一波接一波,仿佛杀不完。
    陆惟挡在她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浑身浴血,却俨然亘古伫立的铜像,任凭风雨摧折天打雷劈,也绝不肯倒下。
    “待会儿我帮你挡住这边的人,你以轻功突围,直接去南城!”
    陆惟头也没回,声音传了过来。
    流民军正在北城与官兵交战,南城是防守最薄弱的。
    虽然遍体鳞伤,但陆惟的思路却很清醒。
    他们所有人里,最重要的莫过于公主,只要公主还活着,哪怕他们全都死在这里,以后平反昭雪,自有说道。
    至于他,陆惟深知自己情况,在受这种伤的情况下,他已经很难出去了。
    他不禁暗叹,第一次有种是非成败皆为天命的感觉,谁能想到来一趟边城,当个使者,查一桩旧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陆惟虽然很想活,但他不会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如果他也非要出去,最后结果只会连公主一起出不去。
    “我走不动啦。”
    身后公主居然如此回道,仿佛说笑,又像是在闲坐谈天。
    “勿要任性,你只伤了一边肩膀,是可以走的!”
    陆惟的声音很哑,也有一丝火气。
    他全凭一口气支撑到现在,若这口气散了,人就再也起不来了。
    “陆远明,这可不像说要天下大乱的你。”
    公主的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仿佛春日午后在满是蔷薇花的院子下面小憩的猫。
    陆惟还真养过这样一只猫。
    许多年前,他在乡下读书的时候,一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猫就经常趴在墙头,尾巴一甩一甩,就像也能听懂。起初陆惟还有点稀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还主动承担起小猫的一日三餐,小猫也理所当然成了他那里的常客。
    看似骄傲不好接近的猫实际却很亲人,见了人都会主动去蹭一蹭,可也是这份亲人,让它后来遭遇灭顶之灾。
    有一天陆惟醒来,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的猫。最后,是在同乡纨绔子弟的脚下,发现它血迹斑斑的尸体。
    自那之后,陆惟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那只长毛猫早已随着时光湮没在记忆深处。
    唯独此时此刻,记忆又不期然跳跃出来,零碎不成画面,偏偏陆惟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怀。
    自然,公主比那只傻傻的猫聪明狡猾百倍,说是狐狸也不为过。
    可要真是狡猾的狐狸,又怎么会不肯走呢?
    “乱臣贼子的下场,我非得留下来亲眼见证不可。”
    公主微微喘息,但那是因为受伤,加上刚逼退了一波人,气力消耗。
    单从语气而言,她甚至是带着轻快的调侃。
    两人几乎是半边后背抵住墙,半边后背抵在一起,互为对方的盾,陆惟根本无法回头看清她的表情。
    “今日的下场,你想好了吗?”陆惟哑声道。
    若不是离得近,公主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希望我上你的贼船吗,怎么现在反倒劝我走了?陆惟,你不仅虚伪,还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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