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冷清的御史大夫宅邸此刻灯火通明,时任御史中丞的顾留芳此刻正陪着顾之章在前院酬谢宾客。
    当朝六部乃至内阁官员悉数到齐,除了跟随圣上下江南削藩的几位大员未到外,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
    随着顺王去年被贬去守皇陵,朝中元老仅剩下顾之章一人,如今年届耄耋之人的老人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经历大梁两场国难,数次党争,更加上无数次朝政洗牌风波,起起落落之后,唯独这棵老树不倒,岂能不让人前来巴结。
    面对满座宾客,形色枯槁的顾之章坐在太师椅上,他双手揣在袖子里,眼睛微微眯起,若是有人前来道贺,他大多微微颔首,或者嗯一声,或者摆摆手,或者点点头,最后许是老头子累了,竟然连点头嗯声都懒得理会,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死了一般。
    随着张明和周子峰以及董立本联袂而来,这场宴席到达了高,潮。
    董立本一进门就亲人的喊着老师,身穿一袭宽大红袍的董立本红光满面,被灯笼射出的灯光一照后,更是神采飞扬,顾之章的喉口一缩,里头传来了嗬了嗬了的声响,正一头扑在老师膝盖上的董立本吓了一跳,前些日子总传说这老头子行将就木,就要翘辫子了,将死之人最是痰多,当着满座宾客之面要是被吐一脸痰,那可就真的乐子闹大了。
    好在顾留芳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扶住董立本,对他说道:“董大人心意老师心中知晓,只是老师近来身子骨不行,还请大人海涵。”
    董立本从地上站起,借坡下驴道:“一直有劳师弟照料恩师,倒是辛苦你了。”
    对于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顾留芳早已见惯不怪,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张明和周子峰朝这边使眼色,顾留芳当下会意,拉着董立本去了别处。
    董立本晓得顾留芳和顾之章之间的关系,如今朝政诡谲,两位娘娘勾心斗角,眼见着又要到重新洗牌的节骨眼上,这位当年太,子党党魁外加三朝元老尚且在世,在张甫之身死之后,其威望如日中天,很多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老头子作何动作,董立本又如何能够不急。
    董立本也算两朝元老,当年在九卿之位时,更是晓得顾之章和当今圣上萧成坤的关系,据说上回圣上还将顾之章唤入宫中,亲自施展丹青手段,凭借记忆画出了当年太子妃顾采薇的画像,据说是栩栩如生,这转眼就是近二十余年,当今圣上对顾采薇心心念念,谁人都知道,这位昔日的老丈人是整个大梁唯一一个能在圣上那边说得上贴己话的人。
    好在顾之章行将就木,董立本更知道如今御史台是顾留芳做主,所以此刻前来一是做做样子,二是寻顾留芳,想看看御史台是怎么一个动作,对于泰山王萧克定被削藩后,胡世海和典章把持朝政又是个什么意思,这些都是值得细细考量的因素。
    等到董立本被顾留芳拖走之后,张明和周子峰来到顾之章身前,顾之章微微抬手,两人会意,扶着看上去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朝后院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走入黑暗深处,摸着黑拐了一个弯儿,迎面挂着一串灯笼,看上去半死不活似乎随时都能烟气的顾之章突然双眼一亮,松开了扶着自己的两人,一个人站好,扑了扑袍子的褶皱,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哪里还有半点老态龙钟之意。
    张明和周子峰对视一眼,心想前朝那些老家伙们果然一个比一个会装,就是心中知晓情况的我们也险些被他骗了去。
    来到卧室,靠着屏风处摆着一桌酒席,除了三人外空无一人,显然也是刚刚才置备好的。
    顾之章来到水盆前洗了洗手,双手在毛巾上蹭了蹭,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恶心,许是这双手刚刚被董立本碰到了。
    三人落座,顾之章拿起筷子,没好气道:“整个前院乌烟瘴气,就是饭都吃不下去,好在老夫早有准备,知道你们今天得来,所以在内院又备了一桌酒席,咱们吃咱们的,莫管前头。”
    张明夹了一块牛肉,放在醋碟里正反两面蘸了蘸,笑道:“您这装的够厉害的,连我二人都被你瞒了过去。”
    顾之章伸手一捋长须,说道:“别提这茬,论及装蒜本事,还是你们后生可畏。”
    周子峰微微叹息,愁眉不展,面对一桌珍馐无从下箸,顾之章一挑眉,问道:“你二人今儿个有事?”
    张明说道:“就来看看你,是不是果如外界传闻那般要死了,现在看来还能活些日子,我二人倒是不担心了。”
    张明说的嬉皮笑脸,顾之章却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若是自己一死,当年谋划还真的难以完成。
    他放下了筷子,说道:“前日消息,泰山郡已经被拿下了,圣上不日即可班师回京,我放在军中的几个探子传信对我说,说是典章和胡世海已经在江南道上奏恳请圣上立后,我估计你俩是因为这事儿来的。”
    张明也是一惊,说道:“您老这手可够长的,都伸到军中去了。”
    顾之章摇了摇头,说道:“别和老夫贫嘴,论安插底细,我可比不得你,从太学到六部再到御史台,还有宫中那些太监宫女,这么些年,鬼知道那些才不是你的人。”
    张明嘿嘿一笑,没有解释,周子峰说道:“那楚香玉俨然出手,这女子不好对付,我们一时间拿不定注意,所以想来问问您老,请您拿个主意。”
    顾之章冷声道:“不过是个妖女罢了,心性高傲,眼中目空一切,她自以为自己把控所有,殊不知自己已经有违大势,倒台的日子不远了。”
    张明想了想,说道:“她有典章和胡世海相助,扳倒她不容易。”
    顾之章朝外努了努嘴,说道:“你当董立本那厮今日为何而来?”
    张明大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顾之章摇头,说道:“上回圣山将我唤入宫中,我曾听宫女太监所言,说那楚香玉自比当年娘娘,她哪里比得上,若是娘娘还在,岂能干出荒唐事,大难临头都不自知,实在愚蠢。”
    提及故人,张明和周子峰一时无言,许久后,三日持杯叹息,再无其他。
    建元一十九年秋,削藩之后的萧成坤在泰山成功举行了封禅大典,班师回京,就在这个时候,京城中的暗流逐渐浮动到了水面上。
    萧成坤归来五日后开启大朝会,胡世海和典章同时上奏,恳请圣上立楚香玉为后,就在同一时间,董立本带着数位大臣上奏立后周若琳。
    皇后之争在秋季肃杀中彻底展开。
    在董立本带人上奏后不久,皇帝的桌案上遍收到了弹劾董立本的奏疏,其中贪污之罪非常严重,更涉及到结党营私和卖官鬻爵,更恐怖的是,其中账目往来精确到了某年某月某日某刻,这一手可谓是重锤。
    但萧成坤不知为何,却将此事暂时压下。
    之后同一份罪证还转承到了内阁以及太学,太学愤怒,内阁议论,把持内阁太学的张明和周子峰以及他们代表的新党却出现了诡谲的态度。
    当发现自己昔日犯下大罪的罪证被人抖了出来,董立本怎么也没料到自己觉得擦得够干净的屁股还是被人挖出了一堆屎,甩都甩不掉,周若琳召他入宫,直言这次若是楚香玉为后,他断不可能再有活路。
    楚香玉见着萧成坤摇摆不定,心中极为恼怒,她费尽心机助他登基,让他称帝,帮他削藩,统一天下,现在连个皇后之位都不给自己,楚香玉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
    董立本在知道毫无退路之后,彻底一搏,一天上了十三本奏折,指名道姓攻击楚香玉,恼羞成怒的楚香玉直接让人将那些罪证手抄一份,当晚贴满了京城,这下子,整个京城百姓都知道了董大人贪污一事。
    眼见着董立本就要彻底完蛋,一向在宫中隐秘之事不表明态度的新党这一回破天荒的成了董立本最大的外援,先是周子峰亲自回到太学召集学子,替董立本辩护,再是张明领头上奏恳请圣上册立周若琳为后。
    局势立刻逆转,胡世海和典章也彻底没了退路,在最后更是不惜安排军中将领上奏,说楚香玉身受军中将领爱戴,立她为后才是正道所选。
    殊不知他们这一手强大施压,彻底惹火了萧成坤,军队乃是国家根本,必须牢牢把握在君主手中,现在军中将领却联名上奏,议论宫闱之事,这些兵究竟是听娘娘的,还是听圣上的。
    压死楚香玉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顾之章。
    春节前夕,萧成坤在宫中设宴,让顾之章入宫,据说当时顾之章已经年老体衰,无法下地,是被人抬着去的。
    那场私宴只有皇帝和两位娘娘以及这位三朝元老,但很多有心人在事后还是大厅到了消息。
    据说当时在宴会上,楚香玉款款而来,顾之章起身见礼,也不知老头子是老眼昏花还是怎的,竟然认错了人,指着楚香玉问周若彤怎么在这。
    当下那场话险些让皇帝震怒,但之后像是年迈昏聩的顾之章在太监提醒后仍旧嗫嚅着说道,像,实在是像。
    萧成坤问他像什么,顾之章说和当年贵妃娘娘特别像,而当时的贵妃娘娘则像极了先皇。
    萧成坤原谅了顾之章因为年老脑子昏聩不太好使,却没有原谅楚香玉,顾之章那一句像,彻底断送了楚香玉最后翻盘的机会。
    第二天,萧成坤连发急递,召见七位军中将领回京。
    他们回京后,无一例外全被赐死。
    大梁最大的转折点因为顾之章的一句话到来了。

章节目录

妃卿不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婉出清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婉出清扬并收藏妃卿不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