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温度开始回温了一些,但天上仍然见不着太阳。
    书房内有些昏暗,顺王亲自动手点亮了灯笼。借着灯笼的光芒,萧成渝看到了书房内的床铺,心想,皇叔竟然比我还惨,我好歹还能上床,皇叔却只能睡书房,老秦家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
    顺王见萧成渝盯着那叠好的床铺看,顿时老脸一红,“让圣上见笑了。”
    萧成渝摆了摆手,说道:“一家人,自然不说两家话,皇叔的难处,朕也心里明白,朕今日前来,想必皇叔也看的明白。顺王妃不比其他人,乃是若彤的姨母,你又是朕的皇叔,这娘家父家,都是嫡亲的关系,家和万事兴啊。”
    顺王露出了苦色,摆好了棋盘,说道:“圣上难得前来,这糟心的事,就不说了,今儿个,臣斗胆不做臣子,咱们叔侄之间下盘棋,消遣一下。”
    萧成渝微微一笑,他自小在宫中就常见顺王,晓得这位皇叔的脾性,看上去好说话的很,但实际上心中自有主张,不能逼的太急,反而会适得其反。
    棋盘摆好,顺王让萧成渝先落子。
    萧成渝也不推辞,捏起黑子先走。
    啪的一声落子后,顺王看了一下,思量了一会,然后也落子。初始时,二人无言,棋盘上很快各自布上了棋局。
    顺王的局,是常规打发,先守后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萧成渝却是相反,起子时随意无比,东边一子,西边一子,散落各地,等时间久了,才能看到局势。
    一个小处着眼,一个先早大势。
    叔侄二人的棋风不同,性格也是迥然不同。
    风突然把窗子吹开,门框吱丫的惨叫一声,顺王吓了个哆嗦,染白的长须随风飘摇。他赶忙起身,合上了窗户,重又坐下的时候,心思已经不再棋盘上了。
    “圣上,江南道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置?”
    “皇叔跟着若彤去了江南道,前后待了快有两年,想来比朕这个高居庙堂之人看的明白。”
    顺王捏起一子,始终没有落下。
    他说:“圣上,朱明此举,也是无奈。”
    萧成渝的嘴角挂起了笑容,“皇叔这是在为他求情了?”
    若是其他人听到萧成渝这么说,必定已经跪地请罪了,顺王依旧面不改色,他知道,萧成渝对于江南道不可能一点也不了解,娘娘回来哪可能什么都不说呢。
    果然,等到顺王把子落下,萧成渝说道:“朱明已经身死,江南道的局势,已经稳定了。”
    顺王先是一惊,然后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在回来的路上,娘娘曾对我说,说是江南道的局势在二十年前早已成了定局,不用我们操心,那时候我还不信,娘娘果然聪慧。”
    萧成渝笑道:“老秦家的女人,哪有几个不聪慧的!”
    顺王知道他意有所指。
    他指的是顺王妃。
    顺王有些无奈,他落下一子后说道:“说实话,夫妻二十年来,她为这个家做的够多了。当年的那场事,我也不再圣上的面前遮掩,是我看走眼了。
    事实证明,她的决断是正确的。那场叛乱,若不是她,我顺王府一家,就是以叛国罪论处,也不为过。
    保君死了,死有余辜。但是,他毕竟是我们的儿子啊。”
    顺王抬起了头,已经有两行热泪淌下。萧成渝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窗户外面,站在屋檐下的萧保梁听到父亲这番话,也哭了。他是你儿子,也是我弟弟啊。
    萧成渝捏起了一枚棋子,手在棋盘上来回的晃着,然后重新搁入了棋篓中。
    萧成渝说道,“说实话,此事发生后,要说朕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那是自欺欺人。虽然当年朕争这个皇位,更多的是无奈之举。因为没有这个皇位,朕,成风,宝如,还有若彤,就都没有活路。朕不想争,但不敢不争,不能不争啊。
    让朕气不过的是,皇叔难道心里不明白,朕当了皇帝,会给太子一条生路,但秦嫣不会给我们一条生路。同样是皇室的血脉,皇叔你怎么这样偏心。”
    “我......”
    顺王刚想说话,萧成渝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讲完。
    “若是论学识,论韬略,论心胸,从大梁的未来社稷看,怎么看,朕都没有不如太子的地方。所以,此事发生后,朕不愿父皇出尔反尔,也不愿秦嫣步步紧逼,唯独受不了皇叔你,让朕心寒。
    现在,朕做了皇帝,在勤政殿的那张冷板凳上夜坐了几年,看事情多少有了些变化。
    那张椅子不是那么容易坐的。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常反问自己,若是当年朕处在皇叔的位置上,做的是否能有皇叔好?”
    顺王抬起了头,擦了擦眼泪,然后说道:“圣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给圣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圣上哪里都好,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诸多皇子里,不管是太子,还是齐王,还是恒王,都没圣上这样优秀,圣上好,是大梁的福气,但是圣上当年娶得老秦家的那个女儿,也太好了。甚至好过圣上。”
    屋檐下的萧保梁心悬了起来,父王的胆子太大了,怎能什么话都说,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这是触逆鳞啊。
    萧成渝盯着顺王看了好久,顺王的眼里噙着泪水。萧成渝知道,他说的,做的,都是为了大梁的皇室。
    萧成渝叹了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皇叔还这么想吗?”
    顺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久不在朝中,不知圣上如何处理政务,但我和娘娘下了一趟江南,我还是这么看,娘娘比圣上好。”
    萧成渝没有说话,屋檐下的萧保梁此刻想进去跪在地上替他父王请罪。
    忽然,房内传来了萧成渝爽朗的笑声。
    “若彤是好,在晋王府的时候,朕就知道。若彤的好,朕身为他的男人,比谁心里都清楚,所以这是朕的福气。”
    萧保梁松了一口气。
    你比我好,所以娶了你,是我的福气,这在寻常夫妻间,可能是令人肉麻的情话。
    可在皇帝夫妇之间,却蕴含了莫大的信任。
    皇帝不是寻常人,他是天子。
    天子,必须是世间最好的人。
    顺王叹了一口气,“圣上能有此言,我不管是做皇叔,还是做臣子,都是心中欣慰。但是......”顺王望着萧成渝,始终没敢把后面的话讲出来。
    萧成渝盯着顺王,眼神有些冰冷。
    “但是什么?”
    顺王摇了摇头,说道:“圣上就当我没说过吧。”
    萧成渝说道:“我晓得皇叔想说什么,这个想法不止皇叔心里有,顾之章,张甫之,相王的心里都有。你们这批父皇的临终任命的辅国大臣里,每个人心里都有。
    不是你们有,而是父皇心里有。”
    顺王抬起了头,说道:“别怪你父皇,他都是为了大梁。”
    “但父皇错了。”萧成渝坚定的说道:“父皇在位时,朝堂之上没有父子,只有君臣。但事实是,君臣就是君臣,父子还是父子。正是父皇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所以宫里的事,朝廷的事才搅合在了一起,才有了朝政走到今天的混乱不堪。
    朕还是从若彤身上认识到了这点,你们都说若彤有野心,朕不否认,但朕比你们清楚,若彤的野心只是打点好这个家。
    若彤不像父皇,君臣对她来说,她不在乎,天下又如何,江山社稷又如何,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朕,只有君正,湘沫,只有家人。若彤不懂国泰民安,但懂得家和万事兴。所以,一路走到今天,最苦的就是她。”
    顺王低下了头,不说话。
    萧成渝接着说道:“对若彤来说,以前她的家人只有老秦家,后来她有了朕,那朕的家人也是她的家人。
    朕在外面治国安邦,她就要保证家和万事兴,不给朕拖后腿。皇叔,你能明白若彤的苦心吗?”
    顺王的脸上流出了汗,他不否认萧成渝话里的真情,但也能听出萧成渝话里的威胁。
    顺王心里明白,在这点上,萧成渝终归是随他父皇的。
    萧成渝继续说道:“朝中积弊,御史台和六部党争依旧,户部亏空,内阁司礼监无力回天,想来皇叔也都知道。大梁的朝廷,就算江南道的事情结束了,中央的问题不解决,一样还有他李明,黄明出来造反。朱明的事情,只是给朝廷提了个醒,苍天终归是有眼的。”
    顺王抬起了头,萧成渝前后说的很快,从宫里说到宫外,宫外说到朝廷,朝廷说到天下。
    这些看似和他顺王没有直接关系,但就像萧成渝开头说的那样,家和万事兴。
    要想先动朝廷,自然先要处理好宫里的问题。
    整治朝政,自然不是他萧成渝一个人的事情,需要很多人参与,也自然需要很多家庭参与。
    顺王抹了一把汗,说道:“圣上,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顺王不再自称皇叔,而是用了臣。
    萧成渝点了点头,然后捏起一枚棋子落下,便起身离去。他到门口的时候说道:“萧保君的确是死了,但还有萧保梁在,死的人不能再纠结,总要顾及一下活人的感受。朕打小没了娘,知道这滋味儿不好受,苦谁别苦孩子,别让孩子难做。”
    顺王重又低下了头,这才发现,棋盘里的局早已成了死局。
    窗外的萧保梁看到走出门的萧成渝,他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叩头无声。
    顺王也好,顺王妃也罢,都是苦命的人儿。
    当然还有萧保梁。
    历史向来无情,卷起的漩涡可不会顾及人伦。
    这就是身在帝王家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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