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章从广陵府离开的时候,宇文靖亲自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胡世海并未出面,这里面或许有摆架子的成分,但胡世海毕竟不是喜欢摆架子的人,谁让典章是相王的人。
    对很多人来说,江南道的大事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江南道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胡世海是目光高远之人,现在,他的目光落在京城里。
    宇文靖自诩比不上胡世海,但实际也没差到哪里。他也将目光放在京城,所以选择出门来送典章。
    典章勒住马缰,拱手说道:“多谢总督大人!”
    宇文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也没帮上什么,典将军就不必客气了。”
    典章先是一笑,然后说道:“宇文大人,娘娘是真的打算反身回京城了?”
    宇文靖朝身后的广陵城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说道:“也许吧。”
    典章不再多言,直接扬起马鞭,道别后扬长而去。
    宇文靖望着远行的典章,头微微的低下,眉头紧蹙,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
    陈柏苍躺在地牢的深处,因为外面就是秦淮河,所以这里有些潮湿。
    关押了也快有两个月了,陈柏苍对这里也逐渐适应起来,就是不用点灯,也能看清暗里的老鼠在来回的乱窜。
    能够看清老鼠乱窜,这对陈柏苍而言是件值得兴奋的好事。如果说两个月来,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孤独的心灵。
    陈柏苍侧着身子,眼睛盯着西南的墙角,他知道,那里有一处洞穴,里面住着一家十几口。
    这个点,是该出来觅食了。
    陈柏苍每天都是这时候将自己省下的一半饭食留在那里,至少让那老鼠一家不至于饿死。
    陈柏苍有些无奈,那墙角缝里的一家就是不出来。
    他们不出来,是因为知道这里来了新人。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受得了这里的。”
    牢房的中央,有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桌上的油灯被点燃,昏暗的光让影子斜拉着刚好覆盖住那墙角的老鼠洞。
    宗养才双手托着腮,盯着桌上那一豆烛光,神情既是落寞,又是无奈。
    陈柏苍转过了身子,有些埋怨的说道:“你才进来一天不到。”
    宗养才托着腮帮子的两手一摊,滑到了桌子上,有气无力的说道:“就是这样,才让我受不了啊!”
    陈柏苍想嘲讽两句,后来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就翻过了身子,朝内睡去。
    ......
    金陵城的应天府衙门,此刻显得有些冷清。
    主事的钦差大人此刻正在衙门底下的地牢里,寻常仆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城墙上飘摇的旗帜,毕竟是每个金陵人都看得到的。
    爱国,也是每个人都喊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爱国。
    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大家都很惜命。
    旺财也很惜命,但他还是来了。他像往日一样保管好了地牢的钥匙,就找来了扫帚,清扫庭院里的枯枝败叶。
    金陵城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小厮,但是像他这样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小厮,似乎只有他一个。
    城墙上改换了旗帜,国号似乎也变了,这意味着天也变了。旺财拄着扫帚抬头望了望天,心想,今天是晴天,昨天是阴天,前天是雨天。
    晴天分大晴天,小晴天,雨天分大雨天,小雨天,此外,还有阴天,雪天,大风天。这些冠以各种形容词的天气,看似各有不同,实际上大同小异。
    天还是头顶的那片天,变来变去,天都不会变成地,始终在自己的头顶。
    风一吹,刚刚走神的旺财发现,那堆积的落叶已被吹散。他叹了一口气,更多的叶子飘落下来,铺满了院子,应天府这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这叶子多了些。
    旺财并不埋怨,他和城内的许多百姓一样,很少埋怨。有的吃,有的穿,活下去,就挺好的。
    老百姓一向很容易满足。
    院子外,终于有了狗吠。
    时不时还夹杂了小儿追狗的打闹声,旺财朝院子外望了一眼,心想,总算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狗吠和小儿的打闹声逐渐远去,最终毫无声息。旺财竖起耳朵听了很久,也没有声响传来,只能无聊的摇了摇头,然后拿起扫帚,继续打扫庭院。
    旺财虽然说得一口道地的金陵方言,但到底不是金陵城的原住户。旺财是二十年前搬来这里的,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租住在巷子里的一间杂货院里。
    二十年过去了,旺财把那处杂货院子买下,自己好像也真的变成了金陵人。
    左邻右舍都很熟悉他,就好像他一出生就待在这里似的。旺财平常话不多,但是为人忠厚老实,东家西家有点难处,许是借些银子周转应急,许是新盖院子要人手帮忙,旺财都是二话不说,该拿银子拿银子,该出力出力,是个爽利人。
    爽利人,招人喜欢,尤其还肯借钱,那就是大方人,更招人喜欢。
    大方,说明这个人心善,同时也说明这个人富裕,更说明这个人不会过日子。
    不会过日子,那是没有娶媳妇。
    旺财一直是独身一人,左邻右舍中意他的许多,更有好多媒婆上门,但旺财都拒绝了。
    这点上,旺财是个怪人,他像个平常人一样做着平常事,但有时候又做些不平常的事。
    旺财坐在石阶上,身旁躺着那柄竹把扫帚,他望着干净的庭院,心里有些惬意,他喜欢干净。
    有人推开了院门,来者像是个文士,穿着白衣,摇着折扇,眉清目秀。
    旺财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道地的南方人,因为他走路很慢,迈出的步子也不大,这种温吞劲儿,只有南人。
    “你是旺财?”
    旺财抬起头,点了点,“是。”
    “你怎么没走?”那文士问。
    旺财摇了摇头,“我是当差的,走了,谁给我发银子。”
    那文士笑了下,没有声音。然后自腰间钱袋摸出一把碎银子,递给旺财。
    旺财迟疑了下,然后问:“你是老爷?”
    那人这回笑出了声,“算是吧。”
    旺财愉快的接过了银子,然后掏出一块小布,将那那些碎银子一粒粒的用手指捏着放到了布上,然后仔细的叠成了个四方小块,藏到了胸口深处。
    旺财存银子存的很仔细,显然有些浪费时间,但是那个文士的耐心很好,看到旺财这么小心翼翼的装银子,眼中反而有了放松的神色。
    旺财拍了拍胸膛,那里藏着银子。
    寻常百姓收到了银子,总是喜欢藏在胸口,他们没有钱袋,就是有,也不会大摇大摆的挂在腰畔。藏好银子后,又总是喜欢拍拍胸膛,算是安心。
    这个细节,文士也看在眼里,所以他就更放心了。
    “你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吗?”
    旺财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文士解释道:“就是地牢的钥匙。”
    旺财脸上的狐疑变成了警惕。
    文士笑了,指着门外,说道:“你知道,门外有重兵把守,不是自己人,我进不来。”
    旺财这才掏出钥匙,文士伸手去拿,旺财却没有给,“我得跟着你去。”
    文士点了点头,心想这个小厮倒是心思细腻,将来可以安排到府上做个幕僚。
    旺财领着文士来到地牢,一路上,旺财都没什么话,文士越来越中意这个小厮。
    心思细腻,话不多,的确值得培养。
    文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旺财有些不解的回头,文士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我叫吴玄,江南长春人士,日后,若想换个差事,可来长春吴府寻我。”
    旺财很果断的摇了摇头,说道:“我这样,挺好。”
    吴玄心想,这金陵应天府就快没了,江南道的天也该换了,你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吴玄的确中意旺财,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厮,见他拒绝了自己,吴玄也就不再多言。
    地牢有些长,墙壁上挂着灯,幽深的石道上有些潮湿,冷不防还有灰黑的老鼠窜出。
    吴玄朝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每间牢房里都关押了人,而且一关就是十来个,实在有些多。
    “那些都是士子。”旺财见他打量牢房,就解释了两句,然后又说,“都是北方的。”
    吴玄一愣,微微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怎的知道都是北方的。”
    旺财耸了耸肩,“南方士子聪明。”
    吴玄笑了,这个小厮,果然是个人才。
    垂头丧气的士子偶尔有抬头观望的,又纷纷的低下了头,不管来者是谁,但竟然连钦差都抓了,就是求情,也未必管用。
    走了一会,旺财又停下了,盯着吴玄的腰际说道:“你为什么带着剑?”
    吴玄低头一看,自己文士打扮,但是腰间却挂着一柄长剑,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他双手一摊,说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旺财盯着吴玄看了一会,然后再次问道:“你真的是老爷?”
    吴玄有些无奈,说道:“长春吴家,你总该听说过吧。”
    旺财摇了摇头,“如果你真是上面来的老爷,怎么没有文书?”
    吴玄微微的有些头疼,就耐心的解释道:“我吴家是大明贵族,如今刚刚收复江南,一应还未完全整顿,自然和以往有些不同。”
    旺财点了点头,这个节骨眼,不管是自称大明还是自称大梁,都是危险的。
    他说的信誓旦旦,口音里又带着浓重的吴侬软语的味道。金陵话和长春话有很大的不同,旺财听得出来。
    旺财不再多言,就领着吴玄继续朝前走着。
    墙壁上的火把热烈的烧着,时不时的传来劈啵的声响。地上的两道影子从脚下蔓延,拉长,然后消失;再从脚下蔓延,拉长,消失,如是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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