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彤望向着急的顾之章,见老头子瞪大了双眼,下巴上的长须被嘴里的热气呼的左右摇晃,不免觉得可笑,就不以为然的说道:“顾大人未免杞人忧天了些吧。”
    顾之章一抚额头,说道:“娘娘啊,内务府岂是说动就能动得的。其间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朝政新变,百官都风声鹤唳,这一块巨石砸下,怎能不激起千层浪?”
    周若彤晓得这老头子乃是朝堂之上一等一的老油条,比之自己那个骑墙爹顾之章来也不遑多让,见他说的如此厉害,当下心里也不免咯噔一声,她望向萧成渝,轻声的问道:“真有这么厉害?”
    萧成渝也是新皇即位,虽幼时在宫中长大,但对宫中运转之事物也只是窥其表面,不知内里的干系,他望向顾之章,笑道:“老大夫此言,未免言重了些。那周储言我也是知晓一二,虽是内务府总管,深得父皇宠爱,但毕竟没有正式官职,就是踢出宫去,又有何妨?”
    顾之章知道这夫妇二人虽然了不得,但毕竟初涉朝政,对于许多内幕还了解不深。但内务府之事干系重大,牵扯之人众多,一时间他也不好明言,他急的竟然在天子面前失态,直接一跺脚,说道:“娘娘啊,圣上啊,有些事,忌讳深重,臣无法多言,但此事绝无如此简单,还请圣上与娘娘早做准备,臣先行告退了。”
    萧成渝见老头子一脸吃了死孩子的晦气之态,又见他说的严重,却模棱两可,心里笑道,这厮到会在皇帝面前卖关子了。萧成渝本相逼问,后又想,老头子都当着皇帝的面明言了,此事忌讳深重,显然不可直说,再说了,自己帝王至尊,难道还怕一个小小的内务府总管不成。念及此处,萧成渝也不难为他,就一挥手,放他离去了。
    周若彤靠近萧成渝,嗫嚅的说道:“不会真出什么大问题吧?”
    萧成渝对他轻松一笑,“朕现在好歹是个皇帝。”
    周若彤一耸肩,“也是喽,天塌下来,天子先顶着喽。”
    萧成渝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再次低头翻阅各部呈上的奏疏,周若彤见他勤于国事,也不敢再搅扰,就悄悄地退下了。
    虽说顾之章给了足够分量的警告,但周若彤与萧成渝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现在萧成渝又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两人自然也未将小小的内务府放在心上。
    内务府大总管周储言自翠柳宫离去后,回到了自己的府上的。在城西,幽深的巷子深处,有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门,附近的百姓将这里称呼为小周府,说的正是内务府总管周储言的宅邸了。
    周储言虽身处京城最大的肥差,但为人极为地调。内务府寻常小吏,所住之处都是极尽豪奢,反倒是他深处民宅深处,独门小户,不显山不露水。
    小门左右都是绵延开去的白墙,隔不了数尺就有一个小门,似乎是其他人家,但真的熟悉此处的人知晓,这些小门从未开启过。自外观去,小周府并不大,但实则里面自有洞天,占地高达百亩,乃是京城名副其实的第一豪宅。
    周储言轻轻地合上了书房的门,对里面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主上,不出您所料,周若彤对内务府动手了。”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满脸堆起的肥肉似乎要挤出肥油来,他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两眼化作肉缝,此人不是相王,还是何人。
    “善哉善哉!新皇帝怕是要有大问题了。”相王悠悠一笑。
    周储言恭敬的朝前躬着身子,并不敢正视相王的目光。世人大多以为周储言是借着周霖宜的势才飞黄腾达的,但众人没有想过,周霖宜最先是相王的手下。
    相王缓缓地坐在貂皮的太师椅上,周储言见状,赶忙向前在相王的脚底下安放一块厚厚的棉垫。相王满意的点了点头,朝后仰躺而去,窗外的阳光刚好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慵懒的早春时光,确实显得惬意。
    相王不禁叹道:“还是自己家里舒服啊。”
    谁也不知道,小周府从来不姓周,而姓萧。就像是谁也没想过,周储言自始至终跟着的是相王,而非周霖宜。
    相王那肥厚紧绷着的手指来回不住的敲打着太师椅上的木扶手,他问道:“你说这世上最精明的人儿是谁?”
    “自然是主上您了。”周储言想都没想就说道。
    相王摇了摇肥大的你脑袋,“错啦错啦!是先皇陛下!”相王的双眼眯缝着,仰躺着望着窗外的飞雀直入茫茫的云层深处,“老皇帝把一切都料到了。”
    相王的这句话,秦朗说过,顺王说过,皇后说过,顾之章说过,张甫之也说过。大家都这么说,想来是没有差别的。
    只是这句话自相王口中吐出,毕竟与其他人说出还有稍许的不同。老人们,也分资格,能够和相王有同样资格的,不多了,活着还在的,也只剩下顺王了。但顺王甚至还没相王知道的多些。
    廿年前,相王整治完老护国公,他就知道自己该退了。皇帝的盛世即将开启,他要的不再是刽子手,而是自己的代言人,老皇帝看中了周霖宜。
    能够当皇帝的代言人,不止意味着无上的荣光,更意味着无上的权力。一向固守平衡之道的老皇帝自然不可能让周霖宜一家独大。那时候周霖宜还是老秦家的女婿,皇帝安排了周储言,不是防着周霖宜,而是防着老秦家。
    周储言先前曾对周若彤说过,他是户部编制,经吏部审核,皇帝批准。周若彤只因为他姓周而重视前面两句忽视了后面的半句,周储言最大的底气向来不是吏部与户部,能够掌管皇室内务,他的底气来自皇帝。
    先前老皇病危之时,皇后曾遣人给相王送过密旨。皇后秦嫣的分量还不足以刺激起相王的野心,联合十一路王爷进京,没有皇帝的意思,相王是断不会冒险的。
    谁都不知道,皇帝在勤政殿接见顾之章,顺王,张甫之和萧成渝四人之前,已经让周储言的内务府给相王带去过圣旨了,现在那道圣旨还乖乖的躺在相王的袖子里,并以此扳倒了张甫之。
    还是那句话,老皇帝把一切都料到了。
    先皇很高明,但这又如何呢?他毕竟还是没有熬过岁月,他料得到一切,却料不到自己的死期,也料不到秦朗会料到他料到了一切。他毕竟还是死了。所以相王觉得自己有野心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对周储言说:“列位大人哪里,也可以走动一番了。”
    周储言点了点头,躬着背退了出去。
    是夜,吏部尚书急急的冲到了户部尚书的府上,未多久,礼部,工部,兵部,刑部四位尚书也到了。九卿府邸,向来相隔甚远,但今夜,老头子们也不辞辛劳的聚在了一起,周若彤要动内务府,对于百官来说,这或许是个信号。
    新皇登基,总要安排些新人上位。老人不退,新人怎能上位?对于这些把持朝政的大员们来说,谁也不愿意成为那个老人,所以他们团结在了一起。
    周若彤整治内务府,纯粹是处于一个家庭女主人的因素考量的。但她没有料到,自萧成渝入住皇宫之日起,她的家就早已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家,而是大家的家,更准确地说,是各方利益交汇的集中点。
    内务府下属七司三院,仅皇室在外的田产皇庄就难以计数,更何况每年的易邦进贡,两淮盐税等大项了。
    内务府看似并无品级,也无定员,实则各方利益盘根错杂。为皇帝办事,那是何等的殊荣,更何况天下豪富第一世家,谁都不想错过分杯羹的机会。所以哪怕是内务府的总管大臣并未品级,却需要牵涉吏部,说的是为皇家管事,却需户部备案,一律用度,还要礼部插手。作为深谙平衡之道的老皇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七司三院,拢共十位总管,其中管事的都和当朝各位大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顾之章先前有口难言,仅说一项,他府上吃的樱桃都是内务府对皇室的专供,由此即可见此中水深。
    若仅是利益交错,倒还罢了。关键是,周若彤整治内务府,任谁都能看出之后是萧成渝的影子。大家伙在涉及皇家内务中,都是不干不净,牵扯到谁,都没个好下场,是以人人自危,将周若彤的整治当做了皇帝拿老人们开刀的信号。
    当朝把持朝政的老人们第一次感觉到了危机感,他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若是萧成渝想借此来杀鸡儆猴,那么势必首先得有一批鸡,谁也不想做鸡,那大家自然得让新皇看到他们的决心。
    相王知道当下朝政内忧外患,新皇即位,原晋王妃周若彤的手段他也是听说过些的,对皇宫内务府动手是迟早的事,他在等,等的第一个契机就是这个。
    若是先前秦朗不走,此事断然难成,以秦朗的眼光自然知道现在大力整治皇宫内务绝非善举,但秦朗不在,张甫之在野,顺王处境尴尬,顾之章自己都不干不净,周若彤动手自然也无人向其说明厉害关系。一想起新皇尴尬的处境,相王就不禁乐得出了声。
    新旧之间的矛盾冲突,两边都需要集聚力量。每一轮的朝代更替,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相王很清楚,萧成渝现在手上无人可用,只能打一棒子再妥协,他需要有一个妥协的对象。对于百官这群老人们来说,早已形成的利益集团在面对新皇的攻势时也需要一位代表出来承受住新皇的手段。
    相王仔细的想了想,自己似乎很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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