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的勤政殿,皇后感觉自己要疯了,她大声的咆哮道:“萧成渝呢?顾之章呢?张甫之呢?百官呢?”
    皇后望向太子,太子低下了头。皇后望向太子侧妃,太子侧妃低下了头。皇后望向了萧保梁,萧保梁低下了头。
    皇后握紧了双拳,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她歇斯底里的朝勤政殿内那幽深的尸体咆哮起来,活像只受伤的狮子。
    “你到死了,还不放过我吗?”
    幽深的大殿深处,无声的黑暗好似对她散发着敌意的嘲讽。顶上一道人影落下,乃是一身穿宫装的女子,她单膝跪地,“他往太庙去了。”
    皇后感觉自己真的快疯了。
    周霖宜一手捂着头,一手推着墙缓缓地朝宫外走着。脚上的鞋子在混乱中少了一只,崭新的官袍布满了泥点,浑身潮湿。头上的玉簪断了半截,他视若性命的官帽不知丢到了哪里,唯有失去了,他才第一次感到那玩意儿哪有命重要。
    地上的雪水很凉,当年他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也感受过这样的寒凉,那时候他穿不起鞋。当年秦芳华初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在一场大雪中,那时候他赤脚蜷缩在京城客栈的墙边,她送给了他一双鞋。
    他现在唯一的渴望不是头上的官帽,而是脚上的一双鞋。可惜,送鞋的女子早已离去,从今往后,再也没人给会送他鞋。
    他遥遥的望了一眼前方,这条他走了大半辈子的风光之路,直到今日才感到如此的漫长,如此的泥泞,如此的寒凉。
    有些选择身不由己,有些选择自作自受。
    远处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周霖宜靠在宫墙边,露出了苦笑,他再也没有力气了,踩死就踩死吧。
    等到人群入了视线,他这才发现来的人不是禁军,不是皇后也不是萧成渝,而是身穿官袍的同僚。他们虽然脸上着急,但靴子擦得锃亮,崭新的官袍上没有褶子,头上的官帽系的中正。
    萧成渝拉住了一人,那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宫中怎么有个乞丐。这些人不比六部尚书,平常只是殿外客,他们不再周霖宜的圈子里,周霖宜也不是他们高攀的起的,当下周霖宜满脸血污,袍子被污秽浸染,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乞丐,他们又怎能认出。
    “同僚,你这么着急去哪里?”周霖宜尽量露出讨好的微笑道。
    那人见如此落魄之人也敢和自己同称同僚,当下厌烦道:“去去去,谁和你是同僚。”
    周霖宜强压下怒火,满脸讨好的说道:“这位大人,烦请告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许是大人叫的那人心里欢喜,也算周霖宜运气好,此人算是京官里最卑微者,平常哪有人喊他大人,他摆着官腔,尽量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周霖宜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
    他说:“瑞王传旨,圣上已立晋王为新皇,在太庙召集百官。”
    “秦朗未死!”周霖宜惊呼道。
    那人见落了队伍,深怕得见新皇误了时机,错失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又闻此人疯言疯语,胆敢直呼瑞王全名,也不敢久留,推开了他就朝前跑去。
    周霖宜缓缓地滑落在雪水里,两眼留了热泪,“完了,全完了!”周霖宜是顽强的,那群急匆匆的人群让他又燃起了对权力的渴望,这时候他想要的不是脚上的靴子,而是头上的帽子。他想到了自己好歹是右相,是晋王妃的爹,六部尚书是他的门生,萧成渝登基后,虽不至于重用,但好歹还能顾念旧情,他毕竟是他姑爷啊。
    想到这里,周霖宜又有了力气,他扶着墙缓缓的站起,然后朝前喊道:“诸位同僚,等等我,我是右相,晋王妃之父啊,谁来扶我一把。”
    可惜,人已走远,并未有人停留。“这帮兔崽子。”周霖宜骂了一句,就跑向前去,他腿也不瘸了,头也不疼了,连墙都不用扶了。活脱脱一伟大斗士。
    周若彤不知道她爹现在打从心眼里喜欢她,她现在虚弱的躺在床上,浑身无力,两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哪怕现在天塌了,她都无所谓了。
    产婆抱着一个婴儿来到了她的身边,脸上堆满了喜庆的笑容,“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是个公子。”
    周若彤没有说话,她的脑子一团混乱。好半响,她渐渐地恢复了意识,眼中亮起了神彩,像是城西头那盏雪夜常亮的灯一样的温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少了什么,这缺少的东西是她此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急于找到她,终于从产婆的手上看到了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快给我看看。”
    产婆笑着将婴儿放在了周若彤眼前,春华也抱来了另一个婴儿。刚出世的婴儿闭着眼,满脸皱巴巴的红,显得丑极了,但周若彤却觉得这是世间最可爱的人儿。
    女婴哇啦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响亮,男婴却在襁褓中含着手指沉沉的睡着。女孩儿像周若彤,男孩儿像萧成渝。这是春华的想法。
    周若彤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紧跟着,外界的响声愈发的大了起来。周若彤的耳际也不再只有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咆哮声,惨叫声和打杀声。
    周若彤猛地睁开了双眼,“我出去看看。”春华说道,推门而出的春华很快消失在了嘈杂深处,不久,嘈杂声越来越厉害,像是咆哮的凶兽缓缓的逼来。
    周若彤嗅到了一股焦糊味,果然,透过纸窗可见外面又火舌吞吐。产婆害怕的望了一眼,对周若彤尴尬一笑道:“我也去看看。”说完,也不待周若彤回应,转身就跑。
    刚开了门,产婆朝后倒了下来,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一个长得像蛇的道姑自她的胸膛上拔出了匕首,激射的鲜血喷在了她那扭曲的脸上,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挥舞着血匕,发着歇斯底里的笑容。
    周若彤望了一眼此人,她的脑海里突然显出了一个词,疯魔。
    那道姑望了一眼周若彤,笑得更厉害了,癫狂的笑声虽然沙哑,却刺耳无比。两个婴儿被吓哭了,嘹亮的哭声盖住了笑声,道姑冲婴儿挥舞着手中的匕首,“给我住嘴,孽种!”
    周若彤费力的抽出了双手,轻轻地拍了拍两侧的婴儿,婴儿似有灵性,果然不在哭泣。那道姑怔怔的望着婴儿,如痴呆一般。
    门外跌落一个血人,片刻间就没了呼吸。手上的火把落地,顺势点燃了周若彤的厢房。周若彤动不了,心却在着急。
    身旁点燃的火让道姑回过了神,她恶毒的望向周若彤,脸上的五官被怨恨的力量积压在了一起,撕扯变形,那张原本俊俏的小脸好似容不下这些夸张的五官,他们彼此挤着,一个个好像要跳出来。
    “贱,人,你可想到今日?”道姑以匕首指着周若彤,双肩因为兴奋而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但很快,她的兴奋就变成了羞愤,周若彤的目光里并没有惧怕,反倒是可怜。
    她讨厌别人可怜她,尤其是面前这个让她失去一切的人。
    “一切都该是我的!一切都该是我的!王爷是我的,王妃是我的,都是你这个贱,人。”道姑歇斯底里的咆哮着,脸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无论瞪得有多大,里面都没有人的目光,有的只是兽性。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不管是声音还是目光,里面都传达了一个意思,我可怜你。这个意思让她实在无法忍受,那是高高在上的蔑视,明明是她赢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探出了手中的火把,点燃了窗子,点燃了椅子,点燃了门框,唯独没有点燃周若彤的床铺,她舔了舔嘴唇,裂开的嘴像是在笑,“我要亲眼看着你被活活的烧死。”
    周若彤不想再看她了,这个世界上可怜人很多,多的数不过来,她不过是其中比较可恨的一个罢了,对于这种人,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必要。
    周若彤轻轻地拍了拍两侧的孩儿,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别怕,娘陪你们。”
    周若彤的彻底蔑视也彻底的激怒了她,她披头散发的咆哮着朝周若彤冲了过去,手中的利刃朝最近的婴儿扎去,周若彤一个翻身护住了孩儿,但想象当中的刺痛感没有传来,周若彤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将她拦腰抱住。
    道姑手中的匕首在挥舞着,但就是不愿刺向抱住她的人,她又急又怒道:“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呀。”
    “造孽啊造孽!”抱住的身影死活的不松手,唯有一声声的绝望呼唤。道姑越发的恼怒起来,“我要杀了那贱,人,杀了她。”
    许是道姑的喊杀声彻底的激怒了抱住的人,她猛地一用力,道姑朝后仰去,跌落在火海之中。她在火海中挣扎着,咆哮着,火光照亮了染血的匕首,哪怕烧得通红,她依旧不放手。
    大火熔炼了五官,显得模糊一片。雪白的肌肤化作了焦黑,在烈焰中劈啵作响,传来阵阵的恶臭。周若彤静静的望着,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世间真有地狱。火海深处,可能就是了。
    周若彤将目光自火光移开,落到了救命之人的身上,她是柳姨娘。周若彤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柳姨娘对周若彤说:“你母亲是我害死的。现在,我来赎罪了。”
    周若彤望了一眼身旁的两个孩子,说:“我原谅你了。”
    柳姨娘的脸上露出了轻松地笑容,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轻松地笑。然后她就一步踏入火海,周若彤刚想制止,她已经踏了进去。
    火海中的她抱起了那尊烧焦的人碳,丢开了她手上的刀子。哪怕周若彤原谅了她,她还是要赎罪,因为她杀了自己的女儿。
    周若彤静静的看着,母亲抱着女儿安详的端坐在火海深处,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像是烈焰中盛开的莲花。
    若是有天堂,那里,可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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