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虽然交了兵权,但在军中威望仍在。现在去塞北军营,振臂一呼,那胡世海也不得不从。何必再要那样东西呢?”周若彤不露声色的说道。
    秦朗知道周若彤说这样的话,还是放心不下他。此物干系重大,一旦皇帝死了,此物就是皇权象征。他刚刚问的问题,自然是让与萧成渝琴瑟和谐的周若彤心有余悸。这些事秦朗都料到了,但秦朗还是问了。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他和皇帝不一样。日子久了,周若彤自然就知道了。
    秦朗摇了摇头,说道:“皇后对我忌惮无比。圣上让我交了兵权,这其一就是为了安皇后及顺王的心。若是我现在出京,保准一出京城,就有皇后的人马在等着我。”
    周若彤心想也是。秦朗虽然面相和善,平常也不与人争斗辩论,但大梁军神,当朝第一个异姓王的分量摆在那里呢。皇后定然将很大的一部分重心都放在了秦朗之处。
    周若彤又说:“既如此,何不修书一封,密奏遣人送入塞北?”
    秦朗又摇了摇头,说道:“若非本人到场,一纸书信就能动摇胡世海,不是小瞧他胡世海就是小瞧他张甫之。一个老师带出的徒弟,骨头都硬。所谓一脉相承者,这就是风骨。”
    周若彤不知秦朗是在夸赞还是在调侃,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周若彤算是听明白了,秦朗就两个意思。一是他出不了城,二是一纸书信,分量不够。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她在思考,她在揣度,她再次问道:“舅舅先前所言,究竟是戏言与否?”
    秦朗这回又摇头了,“乃我本心,并非戏言。”
    周若彤的脸顿时阴寒无比,“前后为何语不一致?”
    “那事毕竟还是由你做主,我之心意并非最重要之事。更何况,你虽是我老秦家之人,但我老秦家门风再此,人子人女虽守规矩,长辈者却绝不强迫其做违心之事。”
    周若彤的脸瞬间变化了,先前她是装的。这个还是自己尊敬的舅舅。老秦家毕竟是老秦家,秦朗说的没错,老秦家自有规矩,但绝不勉强子孙后代做违心之事。否则当年她母亲也不会嫁给周霖宜,二舅秦钰也不会安然出家修道。
    周若彤指了指窗子,说道:“烦请舅舅关好门窗。”
    秦朗起身,合上了门窗。门外有仆人经过,好事的小厮不禁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指指点点道:“都说王妃不惧世俗,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舅舅外甥同居一室,还要关好门窗,怕是又是一番春,光了。”
    “是了是了!一个老头,一个孕妇,倒也是美妙之事。”另一个同伙附和道,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了然于胸,果然是同道之人。
    就当二人议论纷纷之时,两肩猛地被人一拍。他二人一个激灵,立刻转身,惊道:“张大管家!”
    “小的......”求饶的话还未说出口,啪啪啪的就是左右个十个耳光扇来,张叔将扇肿的两人拎了起来,怒喝道:“狗一样的东西,也敢胡言乱语。”
    张叔说完,就将二人轻轻地抛了出去,摔得两人眼冒金星。还好他是轻轻地抛了出去,若是以寻常力道,此二人只怕已经当场见了佛祖。
    张叔瞪着二人说道:“念你二人初犯,我饶你性命。若是再有下次,砍断手脚,拉出去喂狗!”
    “大管家饶命!我们不敢了!”二人立刻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道。
    “滚!”
    张叔转而望向了周若彤那门窗紧闭的卧房,一阵凉风吹过,划动两旁的老树一阵摇曳,哗啦啦的落下些许黄叶。张叔寻来了扫帚,秋末将近,再有就是年关了,也该扫去旧尘了。
    门窗合上后,周若彤又吹熄了烛火,室内顿时一阵幽暗。凉风一阵,秦朗知道,窗户开了,虽然窗户开的没有声音。当他望向窗口,窗口早已合上,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衣之人立于窗前,背对着他们。
    周若彤自床上爬起,无奈的耸了耸肩,说道:“舅舅莫怪,这位大人喜欢黑暗惯了。”
    那人对周若彤的微词并不在意。他的双目盯着合上的窗户,似乎要将窗户射穿。门外的张叔也盯着合上的窗户,两人的目光似乎早已洞穿了窗户合在了一起。
    唰唰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那是张叔在扫地。黑衣人轻轻地一声叹息,缓缓地转过身来。斗笠微微的抬起,双目在黑暗中发亮。“好锐利的目光。”秦朗低声叹道。见惯生死的他下意识的将手放到了腰间,这才发现,回京之后,自己早已取下了利刃。
    那斗笠男子没有望秦朗,而是对周若彤说道:“门外扫地的,是个高手!”
    周若彤笑了,“怎么着,你还想与他过两手不成?”
    无名摇了摇头,“若是二十年前,我必定与他战上一场。现在,我不欺他年老。”无名话虽如此,心中却想起了那夜江南送信的短暂一幕。
    周若彤懒得理这些武痴,秦朗却不知道周若彤身边竟然还有此等高手。他拱手问道:“壮士是哪里人士?”
    无名并不搭理他,秦朗也不尴尬。周若彤知晓此人脾性,怕他冲撞了秦朗,到时候反倒不好看了,赶忙开口道:“东西可带来了?”
    那人望了秦朗一眼,似乎眼中有些忌惮。他自怀中掏出了一个黄布封着的盒子,秦朗认出了那是什么,正是自己索要之物。
    周若彤接过了盒子,转而郑重的交给了秦朗。无名当下冷声阻止道:“这是圣上交给你的。”周若彤眉头一皱,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这是父皇给我的,就连你也是父皇给我的。”
    无名对上了周若彤灼灼逼人的目光,头低了下去,秦朗开始有些佩服起周若彤了。此等人物,自己是绝难降服的,却被周若彤降服了。其实,降服他的是老皇帝,而不是周若彤。
    在用人一道上,他老秦家高明;在驭人一道上,还是帝皇家高明。
    秦朗想接过黄布封着的盒子,周若彤却没有放手,“舅舅,这东西沉啊!”
    “我知道,里面装着大梁。”秦朗回道。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松手了。秦朗接过了这个盒子,果然觉得很沉,他开始有些同情老皇帝了,时刻背负着大梁前行,看似是大梁的统治者,实则是被统治者。大梁对于天下人而言,那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园;对于皇帝而言,却是一个失去自由的鸟笼。
    秦朗接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将盒中物取出,放入胸膛。这是一方小印,有玉的圆润和金的光泽,有皇室的威严也有天道的冰凉。
    秦朗的胸膛是热的,但却无法焐热此物,反而被丝丝的凉意深入骨髓。怪不得皇帝大多心冷,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秦朗望向周若彤,眼中露出了少见的坚定神色:“我会还给你的!”
    周若彤点了点头,说道:“我自然是信得过舅舅的。”
    秦朗摇了摇头,说道:“为了我自己,我也会还你,此物在他人眼中是个宝贝,在我眼里是个累赘,害人的物件。”
    无名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起秦朗来。此人,值得钦佩。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久居王府已经算是心力憔悴了,若是有朝一日得入皇家正院,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怪不得秦朗会说此物累赘。
    秦朗揣着大梁的江山走了,黑衣人望着秦朗的背影问道:“他是谁?”
    “他是瑞王!”周若彤奇怪,堂堂暗卫统领竟然会不识得秦朗。
    无名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他是瑞王,是原辅国公,是大梁的军神。可除去这些,他又是谁?”
    周若彤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望着开着的门,望着门外送来的凉风,周若彤说:“他是秦朗,是一个人!”
    周若彤的答案让无名震颤了起来,冷血无情的他在面对生死时也面不改色,现在却震颤了。他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
    无名第一次选择自大门口堂堂正正的走出去,周若彤既没有拦他,也没有问他,若是换做往昔,老皇帝必然大声呵斥。但他现在属于周若彤。
    无名来到扫地的老人身前,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朴实的脸。以真面目示人,是他能表示的最大敬意。
    老人拄着扫帚,拱了拱手:“张三。”
    老人自打进入王府以来,就一直叫张叔。那时候萧成渝问他:“你叫什么?”他说:“名字什么的,并不重要,就叫张叔吧。”
    张叔一叫就是大半生,说出自己的真名,是他能表示的最大尊重。
    斗笠下的是这个世间朴实的脸,张三是这个世间朴实的名字,但哪怕相似的有,重名的多,都不重要。他们就是这千千万万中独一无二的人。
    “若是二十年前,我当与你一战。”无名说的很认真。
    “我师父曾对我说过,武学三等境,第一境,见自己;第二境,见天地;第三境,见众生。”老人说的很随意。
    “我是个杀手。”无名又戴上了斗笠。
    “你是个武人。”望着离去的背影,张叔说道。
    黑衣人竟然转过身来,“杀手也配叫武人吗?”
    “杀手也是人!”
    说罢,老人就离去了。黑衣人待了一会,看到刚刚扫好的黄叶再次被吹乱,他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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