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阳公主入殿,发现时光真是无情,区区不过两月,她已经快认不出自己的父皇了。老皇帝躺在龙榻上,一只手握拳费力的撑起身体,然后另一只手摁住床板,斜倾着的身子一点点自床边费力的朝床沿处挪动。
    好歹是父女,临阳公主上前想去搀扶,皇帝挥开了临阳公主的手,说道:“不用你,朕自己能行。”
    他怎能让人扶呢,他是皇帝。
    皇帝缓缓地重新坐回了勤政殿上的椅子上,这把椅子坚,硬冰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很开心,这毕竟是龙椅,自己熟悉的椅子。
    皇帝整了整衣衫,咳嗽了两声,想发出一如往日般宏达威严而响亮的声音,可是声音出口,却是低沉颓废而沙哑的声音。好在,下面的不是大臣而是女儿。
    星光透过勤政殿的破窟窿洒了进来,照的地面发白,显得有些清冷。站在里面的临阳公主披着星光,黝黑的皮肤被照的白皙,皇帝一阵恍如,低声唤道:“昭云,是你吗?”
    临阳公主心中一酸,她走向前去,握住了老皇帝的手说道:“父皇,是临阳!”
    皇帝这才回神,眼中朦胧的人影化作一片清晰,人清醒了,梦也碎了。他摇了摇头,咂了咂嘴,然后说道:“朕知道是你。”说完后,他又紧紧地抓住了公主的手腕,说道:“临阳,你恨父皇吗?”
    临阳公主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她抽出了手,说道:“儿臣不敢!”
    皇帝想要的是不,临阳公主给的回答是不敢。皇帝想发脾气,却发现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说道:“朕知道,你不愿原谅朕。”
    “儿臣不敢。”临阳依旧老实的说道。
    还是不敢。
    皇帝说:“朕平生只爱过两次,一次是你母妃,一次是这皇位。对于你母妃,朕是打从心眼里爱,对于这皇位,朕是不得不爱。”
    “朕出身皇室,又是男儿,这大梁的担子自然得落在朕身上。你母妃走后,朕悲痛欲绝。”
    “但是你不一样,你长大了居然继承了你母妃的容颜,朕知道,你是你母妃怕朕寂寞,托付给朕的。朕心里想着,你是女孩儿,当不了皇帝,朕总算有个孩子可以宠溺了。所以这满朝皇子中,唯有你最受恩宠,但饶是你,最后朕还是没能保护的了。朕虽是皇帝,却是个无能的皇帝。”
    皇帝一口气说完了很多话,临阳公主哭了。打小,三兄妹里,只有她和皇帝走的最近,此刻见皇帝露出从来没见过的哀容,她哪能不心痛。
    她主动拉住了皇帝那苍老干枯的手,哭道:“父皇,儿臣不恨你。”
    听完这些话后,皇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说道:“行至末年,功业上,已经有了评判,朕也放开了。为人父母,朕不奢求,只求女儿不恨。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和你母妃有个交代。”
    说完后,老皇帝就将临阳公主唤了出去。他虽然还想说很多,但是门外的人也有很多。
    临阳公主是哭着走出了勤政殿的,众人都好奇皇帝对临阳说了什么。但是见到这样的情况,也没人去问。周若彤心想,临阳公主之后,该是王爷了。结果内侍却唤道:“皇上宣晋王妃觐见。”
    周若彤心里一惊,不合常理呀。萧成渝冰冷的对太监说道:“本王不能与王妃一道进去吗?”
    内侍露出了苦笑,说道:“王爷,皇上只宣一人。”
    周若彤朝萧成渝点了点头,示意放心。她一手推着腰,一手扶着腹,走入了勤政殿。
    勤政殿还是那个勤政殿,冷冷清清;大窟窿还是那大窟窿,无人修补。只是殿内人变了,变得真的老了。
    老皇帝见到了晋王妃,眼中露出了奇怪而复杂的神色。他没有让周若彤施礼,因为他知道周若彤怀有身孕,在怎么说,那肚子里的都是大梁的未来,而他只属于过去。
    过去只是未来的附属,作为皇帝,他分的很清楚。
    “六部尚书的事,你处理的很好。”皇帝说道。
    周若彤心里一惊,本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老皇帝还是知道,看来那些暗卫果然信不住。
    “父皇,儿臣无奈。”周若彤老实而略显尴尬的说道。
    皇帝脸上没有表情,周若彤觉得,此次觐见,不同于往日,老皇帝和她的距离远了,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渐渐地,周若彤的心提了起来。
    皇帝再次开口,说道:“晋王妃,朕问你,若是日后成渝登上皇位,你想不想做皇后?”
    周若彤一愣,她从没想过皇帝会突然问这个,或者是问的这么直白。皇帝既然直白的问,就是要让她直白的答,她决定冒一次陷。
    周若彤抬起头,正式着皇帝,说道:“儿臣必须当皇后。”
    “为什么?”
    “老秦家已经没有军权了。”
    周若彤的回答很直白,皇帝很满意。周若彤的回答很自信,皇帝很不满意。周若彤始终正视着皇帝,哪怕是皇后,都不敢正视皇帝。周若彤敢。
    皇帝并不在意周若彤的不敬,而是在意周若彤的自信。一个女人,太过自信,这对于男人不好。但是皇帝很满意周若彤的回答,包括周若彤先前的所作所为,所以皇帝再次陷入了矛盾的死循环当中。
    周若彤静静的等着,她不明白皇帝在思考什么,但她的感觉告诉她,皇帝的思考对她很重要。这件事,并没有关乎晋王萧成渝,只关乎她,这种感觉,让她很奇怪。
    许久后,皇帝似乎有了答案,似乎还没有答案,他对周若彤说道:“你退下吧。”除了退下,皇帝什么都没说,她知道,皇帝还没有答案。
    那么,皇帝究竟在思考什么,那个思考的答案又会是什么,周若彤隐隐的觉得这真的很重要,但她就是想不通。
    怀着疑虑的周若彤走出来了,萧成渝赶忙上前,问道:“父皇没有难为你吧?”
    周若彤摇了摇头,说:“父皇只是问我,若是你当了皇帝,我是否想当皇后。”
    萧成渝问:“你怎么回的?”
    “我说皇后必须是我来当。”
    萧成渝点了点头,赞许道:“如此才是我萧成渝的王妃。”
    周若彤笑了。
    第三个人依旧不是晋王,而是当朝新晋的救国公张甫之。刚刚周若彤走后,皇帝没有答案,现在,他需要找个人问问。
    皇帝问:“老国公,你观晋王妃如何?”
    张甫之也愣了,皇帝不问国事,不问政事,不问当下所有人最关心的大统之事,却冷不防的问当朝左相兼救国公张甫之自己儿媳妇怎么样。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启奏圣上,老臣不知。”
    皇帝见张甫之给了个周霖宜式的答案,通常情况下,皇帝问周霖宜问题,周霖宜在摸不透皇帝真实意图前都推说自己不知,摸透了,皇帝说什么周霖宜就说什么。现在左丞相竟然给了自己这么个答案。
    皇帝问:“你何时向右相看齐了?”
    “臣不屑。”张甫之满脸正色道。皇帝点了点头,看来老头子是真的不知道,行事作风还是这么刚烈。
    皇帝说:“朕也不知道,所以朕问你。”
    张甫之无奈了,你不知道的事我就有义务一定知道?算了,你是皇帝你最大,张甫之无奈道:“臣真的不知。”
    “那你想想。”皇帝正色道。
    张甫之说:“臣得多想想。”
    “何时有答案。”皇帝再问。
    “不知。”
    这回唤皇帝无奈了,他一挥手,说道:“你回家去想,务必给朕想清楚。”
    张甫之快哭了,说道:“皇上好歹给个期限。”
    “朕死之前。”
    张甫之满脑门子黑线出来了,一脸怪异的表情。这时候,内侍开口:“皇上宣晋王觐见。”
    萧成渝正了正衣襟,皇帝最后一个见自己,想来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说。此刻,萧成渝的心中有激动,也有担心。
    周若彤见王爷进去后,就靠近张甫之,问道:“张大人,父皇对你说了什么?”
    张甫之见到周若彤后,脸上怪异的表情显得更加怪异了。他说道:“皇上让我回去想个问题,想到答案了,就告诉他。”
    周若彤的心莫名其妙的一阵绞痛,她知道,自己必须知道这个问题,并且抢先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张大人,那是什么问题?”
    张甫之望了一眼周若彤,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吩咐老夫的,就是圣旨,如何告与他人。”
    这个老顽固,周若彤拿他没辙。
    萧成渝见到了皇帝,皇帝同样的免去了他的跪拜大礼。皇帝自龙椅上缓缓走下,走的很费力,但他还是来到了萧成渝对面。
    父子两人,一老一少,长得很像,气质很像,眼神也很像。只是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一个正值大好风光,一个濒临晚年。
    皇帝望着萧成渝的眼睛,说道:“想当皇帝吗?”
    萧成渝没有多想,直接给出了答案:“想!”
    皇帝笑着拍起了手,啪啪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只有窟窿外的星星知道此刻老皇帝在拍手。
    “你长大了。”皇帝说,“一年前,你与我下棋时,朕问你想当皇帝吗,那时候你还害怕的不敢说。”
    “儿臣继承皇位,对整个大梁最合适。”萧成渝坚定的说道。
    老皇帝先前和他有同样的看法,现在却没有附和他,他突然大声的问道:“答应朕一个条件,朕即刻退位,草拟圣旨,让你登基。”
    萧成渝的双肩不自觉的抖动起来,一向冷静的他开始颤抖了,他竭力克制自己,但是语气中依旧有着颤音:“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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