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的确是狂妄自大了。
    寿南山安慰二人:“相信景大总管会有应对。还要叫沈伯友来吗?”
    裴元瑾说:“当然。桌面上的事可以交给景伯伯,而桌面下的,我们可以再会一会。”一向直来直往的裴少主就算暂时上不了桌,却也不会任由自己沉寂下去,当一名乖乖的人质。
    *
    左立德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派人交代了乌沉的来历。
    “大公子已经查到了当日的礼单,乌沉是五年前榕城一位姓黄的富商借着寿礼的名义送的,还求老爷给他儿子写一份去国子监的推荐信。老爷见他儿子才学不俗,当时就答应了,后来再无交集。大公子昨天就去国子监查了,那富商儿子去年离开了国子监,算算时间,与摄政王事败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我猜那姓黄的和他儿子身份十分可疑。”
    来的是礼部侍郎府的门客,讲话慢悠悠的,带着不卑不亢的从容:“大公子知道后,生气又自责,如今正在排查其余礼物,生怕又出现纰漏。这里还有几分赔礼,还请少主和傅公子笑纳。”说着又抬来几个箱子,却是官窑瓷器、名家绣画之类极具南虞特色的礼物。
    不管真心假意,人家至少将戏做足,杜绝了他们借题发挥的门路。
    但裴元瑾并不是会顺别人意的好性子:“还有一件事想请左侍郎帮忙。”
    门客苦笑:“我愿代为传话。”
    大公子说傅希言能言善辩,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没想到这位裴少主要不不说话,说起话来也并不比傅希言客气。
    *
    诗会之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储仙宫临安各部突然在城中冒起了头。
    雨部撒出大把银子,试图疏通各衙门的关系;
    雷部挑了几处小门派,将对方收入门下,其中不乏灵教暗棋;
    风部雷部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两位主管事都被裴元瑾叫到了小小的宅子中。
    应赫正在回复乌沉的来历。
    他的调查方向显然是跟着礼部侍郎的,结果与对方说
    得差不多,可裴元瑾并不太满意。如果自己下辖的风部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又何必要它存在呢,有什么事直接将对方提溜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不过应赫毕竟是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裴元瑾态度还算婉转:“黄姓富商的乌沉剑从何而来,为何要送给一位不会武功的部堂大人。这些都要弄清楚。”
    他对这位黄富商是不是榕城方面的细作倒没什么兴趣,这把乌沉总让他觉得有些突兀。毕竟,他虽然用剑,但天下无人不知他有赤龙王,乃天阶名剑,乌沉送得实在不伦不类。
    他有种预感,暗处还有一只手在播弄是非。
    应赫汇报完毕,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恭恭敬敬地在一边候着。他不会武功,也就是趁着南虞没人,才能兢兢业业地干到了主管事的位置,但也算到头了,再往上升就是储仙宫总部,可总部高手密布,他算老几?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裴元瑾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普通晋升路线到了头,不等于不能破格提拔,如果得到少主的青睐,那就等于拥有了储仙宫的未来。
    故而他这些日子一直很卖力。但凡是裴元瑾的吩咐,都竭尽全力,只是储仙宫在南虞的底子太差,他升任主管事之后,也有些懈怠,如今看来,效果不佳。
    不过好与坏还要看对比。
    他在南虞境内最大的对手,也唯有这位据说与老宫主关系匪浅的元老级人物——电部主管事沈伯友了。
    裴元瑾小时候见过沈伯友,依稀记得是个黑脸汉子,十几年过去,他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少了份戾气,多了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
    沈伯友抱拳道:“见过少主。”
    裴元瑾说:“沈伯伯在南虞待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回总坛?”
    沈伯友说:“老夫一把年纪,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不喜欢动弹,就在临安养老吧。”
    裴元瑾被他驳了话,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也好。南虞正值多事之秋,储仙宫正需要沈伯伯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主持大局。”
    沈伯友说:“南虞内乱与储仙宫无关,老夫也不耐烦管这些尔虞我诈的闲事,少主若有此雄心,不妨另请高明,老夫随时能退位让贤。”
    看他破罐破摔的样子,裴元瑾渐渐收起温和之色,露出几分凌厉来:“沈老的这份觉悟未免来得有些晚了。”
    沈伯友不料他突然翻脸,一愣之后,面露怒色:“少主此话何意?”
    裴元瑾起身。他个头本就高,站直后比沈伯友足足高出一个头,尽管武功境界略低一筹,但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便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位是储仙宫驻临安风部主管,与朝廷有几分渊源,但并不会武功。雨部主管事是当地一位大财主,据说想寻个靠山,所以每年都花大笔银子,硬生生地砸到了今日的地位;雷部主管事就更厉害了,绿林大盗,年纪大了不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想去灵教,灵教不肯收,就转投到了我储仙宫门下!”
    天知道裴元瑾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你身为电部主管事,这些事情想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沈伯友张了张嘴,想解释,发现任何解释都很苍白无力。
    督查各部本就是电部的职责。他身为临安主管事,临安各部主管事的升降情况本应经过他的审核,可他来南虞之后,只有开始几年装模作样的管一管,后来都丢给手下去做,裴元瑾说的这些情况,他是真的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裴元瑾见他老脸黑中带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继续道:“
    我来临安这么久,也未见你来述职,是知而不见,而是压根就不知道呢?”
    沈伯友说:“我在山上闭关……”
    裴元瑾冷淡地打断他:“沈老应该记得宫中规矩,闭关要事先向总部报备,等到代理者到岗,才可闭关?”
    沈伯友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是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第74章 无声之反击(中)
    “既然如此, ”裴元瑾朝前走了一步,脚尖几乎要顶到了沈伯友的鞋,冷静到甚至有几分冷酷地说, “我判沈老失职,沈老可有辩解?”
    沈伯友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掠过许多景象——初入储仙宫时的意气风发, 与老友们并肩作战时的潇洒快意,后来遭遇冷落时的愤懑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多少年了, 那些他以为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放下情绪,原来一直都囤积在心里,从来不曾真正释怀!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冷峻的青年,似乎透过他的脸, 又见到了那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绝世枭雄。曾经, 他是真心认为对方值得自己追随一生。
    可惜后来……
    他颓然一笑, 摇头道:“老夫无话可说。”
    “沈老既然无话可说……”
    裴元瑾刚说了八个字,寿南山便突然走进来,打断道:“少主。沈老乃电部主管事, 纵有错处,也该交由景罗大总管处置。”
    景罗是主掌电部的总管。
    然而沈伯友并不领情:“怎么,怕老夫这条命脏了寿总管和裴少主的手吗?”
    寿南山苦笑道:“当年你若不是执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赵通衢, 现在应该是沈总管了。”
    这话说下去, 便要牵扯出储仙宫高层的陈年旧事。裴元瑾看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应赫,道:“你先去外面等着。”
    应赫如释重负, 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不是他没有好奇心, 而是他深知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的道理。眼前这个阵容里,当然只有他算凡人。
    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沈伯友的状态便放松了许多,对着寿南山冷笑道:“当日我若不将总管之位让给赵通衢,他还有机会活吗?”
    寿南山一脸无语:“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宫主和赵通衢有师徒之谊,储仙宫上下谁人敢对他动手?”
    沈伯友暗道:师徒之谊怎比得上父子之情!
    但在裴元瑾面前他并不想开这个口,说了好似在抱怨一般,年近古稀的沈伯友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人。
    不过对于当初那笔陈年旧账,裴元瑾知道得并不比沈伯友少。他甚至比沈伯友更敢揭开这道疮疤:“当年我父亲让沈老当赵通衢的启蒙师父,有两个意思。一是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的大任,二是希望沈老能够扶持他。”
    沈伯友没想到他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件事,脸色变了变,心中那口郁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处:“呵呵,可你的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一直在心里自比为废太子的太子太师,认为自己后半生的郁郁不得志都归咎于裴雄极的出尔反尔,对裴元瑾这个造成一切转折的罪魁祸首自然心中恨极。
    然而裴元瑾不但没有露出愧疚同情之色,反而冷冷地质问:“可这两点你做到了吗?”
    沈伯友愣了下:“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赵通衢的父亲为保护我父亲战死,所以我父亲对他另眼相看,视若子侄。赵通衢为了坐实这个父子身份,逼迫其母亲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献媚我父亲。可惜我父亲对自己兄弟的妻子根本没有想法。他母亲在我出世之后,便想带着他改嫁他人,却惨死途中,只有他毫发无伤归来……你还认为这样的赵通衢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大任吗?”
    沈伯友愣住,随即驳斥道:“休要血口喷人!他母亲明明是被劫匪杀死的,那时候他才七岁!”
    “是啊,他才七岁,却已经学会了《圣燚功》第一层,”裴元瑾冷笑,“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劫匪很难吗?”
    沈伯友辩解:“他当时去取水了,根本不在。”
    裴元瑾说:“我父亲后来去现场勘测过,两地相隔不远,其母死前还产生过激烈挣扎。他不可能听不见,若是有心,就算没救下母亲,也能为母亲报仇,手刃仇人,不至于等到我父亲出手。”
    沈伯友一时哑然,半晌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通衢崇拜自己的父亲,不能接受母亲改嫁,一时想岔了,也是难怪。”
    裴元瑾盯着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为赵通衢开脱,说出这种连自己都不信的解释,可见当年他被赵通衢耍得团团转,不冤。
    寿南山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为什么还让他当总管?”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裴元瑾看着沈伯友,冷笑道:“那就要问沈老了。”
    沈伯友涨红了脸:“那时候宫主说要废掉赵通衢的武功,我以为他是怕挡了自己儿子的路……”
    裴元瑾冷着脸说:“所以联合许多元老旧部,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父亲答应将他的总管之位留给赵通衢。”
    寿南山说:“可以把赵通衢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啊。”
    裴元瑾说:“他母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都是父亲的推测,不能算作证据。而且,赵通衢当年才七岁,质疑一个七岁的孩子,就算是我父亲,也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当时储仙宫初建,百废待举,父亲不想造成分裂,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应承下来。”
    寿南山说:“那何必给雷部,雷部是兵权,不如给风部。”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个风部好管理得很,也折腾不出浪花。
    裴元瑾解释:“风部执掌口目,赵通衢若是对这个动手脚,储仙宫轻则变成瞎子,重则变成傻子;雨部执掌钱袋,自古财帛动人心,钱到了他手里,人心就可能到了他手里。只有雷部虽然执掌人手,上面却还压着电部,翻不出浪来。”
    寿南山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不过赵通衢这些年可没少折腾。”
    裴元瑾想:裴雄极当年看赵通衢年纪小,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他借着年纪小,心机深,对着长老们伏低做小,蛰伏多年,竟渐渐站稳脚跟,让裴雄极和景罗都没法名正言顺地将人送走。再后来,自己成长起来了,父亲就想把赵通衢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交给他解决,用来磨砺心境。
    沈伯友忍不住问:“他又做了什么?”
    寿南山现在看这位老友也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觉得自己和这么条糊涂虫当朋友,实在有失身份。他没好气地说:“比你还是好一些的,至少手底下聚集了一批能够兴风作浪的人。”
    沈伯友抿了抿唇,惨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废话不必再说,少主要如何对付我,我都无话可说。”
    裴元瑾说:“我来南虞,你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述职?”
    听他这么问,原本一脸悲痛的沈伯友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如果仔细分析,还能看出来他在瞪裴元瑾:“少主莫非忘了,之前曾命令属下去金陵述职吗?”
    ……
    裴元瑾还真忘了。
    那道命令好似是他去新城之前发的,之后他就直接从新城来临安了,没想到把沈伯友晾在金陵了。
    不过少主毕竟是少主,就算少主错了,那也是下面的人理解不到位。裴元瑾毫无心理压力地说:“你既然来迟了,便将之前几日拖欠的工作都要补上,先将电部人手整顿一下,将能用的人的名单报上来。”
    沈伯友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道了声“是”,缓缓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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