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敞起身道:“襄州联通南北,有数十个郡县,征兵十万并不多,且襄州紧邻渑州、豫州,乃四战之地,若无重兵把守,恐为诸侯觊觎。”
    柳尚书耷着眼皮道:“萧将军的锐士营精锐也就十五万人,中书台一上来就要扩充襄州军十万人,这是要再建一个锐士营吗?”
    一听到锐士营,桓帝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怏怏不悦地看向萧暥,又觉得他即使坐在那里也像一把出鞘的剑。
    闻正道:“此番所征之兵,将调配到襄州各郡县的郡司马手中,充作郡兵,并非由中书台掌握。”
    然后他冷冷掠了萧暥一眼,正色道:“与将军府更无瓜葛。”
    这回全殿上下,都感受到了他义正言辞间浓浓的不屑与某人为伍之意。
    萧暥倒是无所谓,只是他坐得腿麻了。
    大雍有点类似于汉代那会儿,上朝官员们都是正坐的,正坐其实相当于是跪坐。萧暥虽然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但还没给自己整出个椅子来,照样得跪坐着,时间久了腿都麻。
    这对病号实在太不友好了。
    但是另一边,关于征兵十万的讨论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萧暥倒是显得无所事事,谢映之这一手把他摘得干干净净。他成了个旁观者。
    但听着听着,他这旁观者也渐渐地听出点滋味了。
    这次征兵十万,涉及到兵曹、尉曹等署的诸多要职,在尚书台众人的眼里,中书台要通过征兵之事把势力伸展到兵部。而且募兵训练,之后派遣到襄州各郡府,这就要和各处的郡守司马打交道,可以看做中书台将势力范围向各州郡延伸,尚书台是不能坐视的。
    不但如此,这次朝堂论政,也是中书台成立后和尚书台第一次交锋,盛京系的众人绝不甘心首战就落了下风。
    第一次朝会落败,会重挫士气,使得己方阵营人心动摇,官员们见风使舵,倒向中书台。
    所以杨太宰他们今天是卯足了劲,火力全开,争的不仅是利益,还是一个声势。战斗力极其高昂。
    当然闻正宋敞他们战斗力也不低,于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知不觉间,就争论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是越战越勇。这就苦了他这病号了。
    萧暥实在腰酸腿疼坐不住了,抵着唇咳了声。
    双方这才想起他来,齐齐看向他。
    坐在对面的云渊立即暗示他,不要掺和,朝堂不是他的战场。
    而另一边柳尚书等人心中暗喜,萧暥终于沉不住气了。
    只要萧暥支持征兵,那么这十万兵,到底是中书台想征,还是他萧暥想借朝廷之手扩充军力,就要议一议了。
    萧暥揉着他的老腰:“诸位,既然尚书台的诸公对征兵之事还有争议,那就先搁置罢,下次朝会再议。”
    这话一出,云渊都搞不懂他打什么主意了。备战只有一年,征兵迫在眉睫,萧暥这个时候提议搁置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就可以了,怎么还帮起杨太宰等人了?
    杨覆柳徽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彻底懵逼了,不知道萧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正神色凛然:“国事怎能拖延?”
    萧暥:腿麻腰酸,真坐不住了啊。
    众人这会儿也都看出来了,今年开春晚,殿外的冰雪还未融化,萧暥身体畏寒,时不时咳嗽,一副柔弱、楚楚可怜,想休息了,但是你们在商议大事,又不好打断的样子……
    让一个病号坐那么久,实在强人所难了。
    云渊叹了口气,朝闻正轻摇了摇头。
    柳尚书虽然心中狐疑,但是毕竟征兵之事被搁置,也算是他们赢了一局。
    “陛下,既然萧将军这么说,征兵之事,今后再议论。”
    桓帝道:“准了。”
    云渊道:“既然陛下已准,诸位,那么我们先说下一个议题,修筑暮苍山关城。”
    萧暥心中狂点头,说完赶紧下课啊!
    第343章 孤臣
    最后一项议题是征发劳工修建暮苍山关城。
    暮苍山旧关城城墙低矮,城楼拘狭,且年久失修,城墙也只有山岭隘口间的一小段,而当时大梁也并非国都,只是一座普通的郡城,所以和这简陋的关城倒也是匹配。
    谢映之在亲自考察了暮苍山的地貌后,认为此处山势雄峻,涧谷险要,而原关城并没有充分利用此间的地利优势,所以他计划在原暮苍山关城东北再造一座宏伟的关城,以扼守险要,成为大梁之咽喉锁钥,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军镇要塞。且要在北伐之前完工。
    暮苍山脉绵延数十里,山峦起伏峭壁陡立,工程浩大,工期紧迫,初步预算需要征发两千民夫劳力。
    杨太宰一听,心里立刻就打起了算计。
    历来修建工程,能捞的油水就不少,尤其像暮苍山关城这样的大工程,搁哪儿都是个肥差,不仅可以名正言顺从国府调银,还可以此为名向雍襄的黎庶士绅工商收取银钱。
    这暮苍山关城一旦落成,不就是保护他们这些黎庶商贾的么?征收点工程费还不应该?当然,收上来的钱,顶多一半用于建城,另一半自肥。
    他拈须心想,中书台这帮子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嘛,才刚开始任事,就想着捞油水中饱私囊。
    但这么大块肥肉,怎么能落到他们口中?
    于是他故作姿态道:“暮苍山工程浩大,如今乱世,生民疲敝,征招两千民夫,太伤民力。”
    宋敞立即道:“征兵十万,诸位觉得太多而搁置,那么现在建造关城,征召两千民夫,诸位还觉得太多?”
    宋敞本是云渊的学生,他这话明显带着些书生意气。
    今次朝上,中书台提出了三个议案,除了之前尚书台被迫应允的春耕事宜外。征兵十万被搁置,现在连征发两千劳工,尚书台这些人还要从中作梗。
    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是在针对中书台和云先生。
    因为一旦暮苍山关城建成,那是千秋之功,尚书台这些人高官厚禄、尸位素餐,自己不任事,却还要干涉别人任事!
    杨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宋司丞此言差矣,征兵十万之事,又不是我等搁置的,不能算到我等的账上。”
    言外之意,这提议是萧暥搁置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宋敞神色郁结地看向萧暥。
    大殿空旷,加之萧暥人气太差,其他的臣僚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一点,如避虎狼。显得他更加落落寡合。
    清冷的大殿上,他茕茕孤立,形削影单,面容雪白苍俊,若不胜春寒料峭,勉强扶病,恹恹地不禁坐久。这和传说中那个飞扬跋扈威权逼人的乱臣贼子实在相去甚远。
    而且今天上朝,萧暥给足了云渊和中书台的面子,几乎退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副腰酸腿痛,都坐不住了,却还要打起精神勉强营业的样子,哪里像个威压朝野的权臣,倒是楚楚可怜。
    其实刚才就征兵之事,就算萧暥不发话搁置,他们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的,这件事倒不能都怪他……
    直到闻正看了宋敞一眼,他才从萧暥身上收回目光,居然走了神。
    闻正道:“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可西据险要,南镇关中,成大梁之门户,使都城再无兰台之变,胡马入侵之患,乃千秋之功。岂能因一时劳力不足而搁置。”
    柳尚书端着姿态,慢条斯理道:“闻部丞是没懂杨太宰的意思,我等并非反对建造关城,而是工程浩大,不能操切,宜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
    一听柳徽拖着调子开始拿腔拿调地说话,萧暥就想给他开个1.5倍速的快进!
    唐隶也道:“柳尚书所言甚是,中书台的诸位初入仕途,急于建立功业,但也不能太操切,不顾国力羸弱民生凋敝,贪功冒进,成全个人之功。”
    闻正神色勃然:“这岂是个人功业?若无暮苍山关城扼西北要塞,关中一马平川,若遇袭击,大梁将无险可守!”
    “大梁西北不是还有盛京阻挡着吗?”唐隶冷笑道,“怎么叫做无险可守?”
    闻正针锋相对道:“那我倒要问问,两年前,北宫达派大将左袭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兵锋几欲直下大梁,那个时候,盛京的兵马在做什么?”
    萧暥心中冷冷的想,那会儿王戎正打算趁秦羽和北宫达酣战之际,率军偷袭大梁城,坐享渔人之利。
    盛京离大梁仅有六百余里地,乃是肘腋之患!而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王氏若要兵发大梁,必先破关。
    此关建成,就能在北伐期间拱卫大梁,以免王氏乘机偷袭都城。
    “闻部丞!盛京王将军乃是圣上至亲,忠诚可鉴,你这话什么意思!” 唐隶高声斥道,
    “好了,圣上在此,都别争执了。”柳徽端着一副老臣谋国之态道:“依老夫看,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春耕事宜,稼穑乃国之根本,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所以老臣建议,待春耕农忙之后,再征发劳力筑城不迟。”
    他这话说得无懈可击,立即引得朝中一片赞同之声。
    闻正面色寒俊,硬声道:“春耕农忙完,已是五月中旬,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七月酷暑,到时夏日炎炎,如何筑城?”
    萧暥在一边观察闻正,这孩子太实诚了,一脸正气的只顾办事,完全不知道对手脑子里的弯弯绕绕。
    柳徽他们为何要拖到五月以后?
    因为五月以后,仙弈阁之事中负伤在家休养的盛京系官员就要陆陆续续回来上班,柳徽他们就不缺人手了。修筑关城有油水捞,他们不排斥修筑关城,只是不想让这块肥肉被中书台抢去。
    但若是让盛京系这帮子人来负责工程,肯定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再搞出个豆腐渣工程敷衍了事,工期更是猴年马月了。
    他目光默默掠过殿上众人,看来他不说话,他们真把他当吉祥物了。
    杨覆言之凿凿:“目前百姓疲惫,府库空乏,更兼春耕在即,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廖原也叹气道:“稼穑乃国之根本,铸城乃千秋之利,两者皆为紧要,但若分轻重缓急,宜先保障春耕,再修关城。”
    廖原不属于任何派系,他的意见基本可以代表朝中大多数官员的想法。朝堂上的风向已慢慢往盛京系的一边偏移。
    众臣纷纷道:“还是先春耕,再铸城,两不耽误,更为稳妥。”
    “铸城利在千秋,但不急于一时啊,如果七月酷暑,那么就干脆等到秋风起时,再铸城也不迟。”
    换是以往,萧暥能等,但明年就要和北宫达决战,决战之前,暮苍山关城必须完工,等不起。
    眼看再这样争论下去,暮苍山关城又要搁置了,萧暥按着酸痛的老腰,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暮苍山关城可立即开工,耽误不了春耕。”
    闻正目光立即锐利地射过去,之前萧暥发言,就把征兵大事给搁下了。此人又有什么馊主意?
    云渊也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萧暥看向江浔,朗声道:“江府尹,你京兆尹的大牢里还关着多少人?”
    江浔道:“年前事变,共抓获六百三十七人。”
    他这话一说,杨太宰柳尚书等人的脸色顿时都不好看了,这是年前夺城之变被关押的人犯,里面不乏有他们的私兵门客。为了避嫌,他们顿时都闭口不言了。
    萧暥又道:“京兆府我去过,没那么多牢舍罢?”
    江浔道:“确实牢房不足,我另建了一批棚屋,四周以栅栏相围,但这非长久之计。”
    “那监舍的问题我就替你解决了。”萧暥偏了偏头,遥遥冲他道。
    众人恍然,原来他是打的这个主意!让刑徒们去修城!
    “这倒是个办法!”宋敞脱口道,“这些犯人中不乏高大强壮、好勇斗武者,正好以为役使,修筑关城,就不用征调民力了!”
    云渊也点头道:“古来倒也确实有让人犯罚征劳役之先例。”
    众臣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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