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无惑沉默,道:“我只是暂时的。”
    青年道人下意识瞥了瞥炼阳观里面,老道士正在炼丹砂,小道士则是蹲在那里抚摸三黄鸡,于是了然地点头道:“我懂,我懂。”
    真人定然是不愿意泄露真身。
    也不愿意让小道士明心知道自己的杀伐之身。
    真人救了他性命,这些小小事情,帮忙遮掩一番,自是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自信拱手道:“放心,弟子什么都不会说的。”
    “倒不如说,真人您出门是做什么?”
    岳士儒自以为明白了一切,却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齐无惑也不在这件事情上拘泥,看着远处,道:
    “为那一村之人寻个安身立命的落脚地方。”
    岳士儒不解。
    ……
    齐无惑以水光遮掩形貌的方法遮掩变化自己的模样,而后再度前往了明真道盟,少年秦王如约而来,那村子的事情后续需要动用很多的人力才能安置妥当,天仙地官不去管人间之事,这村子的后续事情,齐无惑只是来寻找秦王。
    纵然再怎么旁落,仍旧是皇亲国戚。
    他的一句话,往往比起旁人跑断了腿都会更有用。
    少年秦王回应道:“原来如此,此事老师你放心,尽数交给我便是。”
    齐无惑颔首,这一段时日里,他有闲暇就会来此,今日也如同过去那样,齐无惑以自己在梦境之中五十年的为官经验,以及对于之后大势的掌握,对少年秦王进行指点,后者聪敏,自小已多有名师教导,又在父亲死后,性格蜕变,经由齐无惑指点,已有所成。
    在中间稍歇的时候,少年秦王端着茶,忽而道:“老师,近日里京城出事了。”
    “听说最小那个皇子身患恶疾,回到京城之后,就忽然沉睡不醒了。”
    “又听说,七哥他突然纵马入皇宫,然后再也没有出来,兵家又突然开始和四哥他走得极近起来,而当今的圣人似乎什么都没有表示,哪怕是我这样人,没法子知道内情,都能看得出来,眼下的是多事之秋啊……”
    七皇子踏马皇宫?
    齐无惑微有讶异。
    这件事情是黄粱一梦之中不曾出现的。
    齐无惑对于现实当中也黄粱一梦不曾有过的事情发生,早已有所准备,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齐无惑很快就锁定了缘由,猜测知道,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斩杀了潜龙卫,引来了太子惊慌失措离开中州,让七皇子对锦州事产生了好奇。
    在黄粱一梦之中,七皇子就是刚直的性格。
    突然得知真相。
    在一开始的无法接受之后,恐怕最终会演变为父子对峙,而后拔刀相向的一面。
    齐无惑理清楚了思路。
    看到少年秦王咬着笔,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有意询问道:“你觉得,该如何?”
    少年秦王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弟子当然是觉得,这么大的风波波涛,京城里面肯定会出大事,如同旋涡一样,一不小心踏入其中的话,搞不好会有殒命的风险,就算是那位圣人碍于面子不动手,那我也得给他关押起来!”
    “我好不容易才和姐姐逃跑出来,可不想要再回去了啊!”
    少年秦王满脸后怕的模样。
    齐无惑微微颔首,并不曾多说什么,而等到了这一日结束之后,少年秦王依旧如同往日的行动轨迹,先去施粥,再去逛了逛中州府城繁华的街市,看着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便买下来,回到家中的时候,见到姐姐,和李琼玉提起今日的事情。
    李琼玉询问道:“你当真这样想?”
    少年秦王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提着吊坠把玩,百无聊赖道:“……当然这样啊,怎么,难道还要去凑热闹吗?姐姐啊,很危险的啊,七哥都没了声,那可是边关的将军啊,就这么一下就没声了!”
    “咱们过去不是找死吗?!不去不去。”
    “好不容易才从京城里面逃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当然要趁着那狗皇帝没有时间和心思来管我们的机会,一口气跑得远些,也甩开他的暗哨,到时候咱们身上的银子宝物,就算是去妖国也能够活得很好,逍遥人间。”
    李琼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也好。”
    “今日做了的文章,拿来与我。”
    少年秦王取出文章给李琼玉看了。
    而后献宝也似的取出了一枚发簪,道:“姐姐,我今日在中州府城,寻到了个妖族的商人,他们这发簪上面有红玉,极纯正,可知道红玉这种宝玉,颜色一旦稍有不正,就会多出一丝丝邪气,可这玉簪却没有,又纯正又明净,可是上好的东西。”
    “正好配姐姐你!”
    “我一看就喜欢,买下来了。”
    李琼玉翻看着卷宗,并不抬眸,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少年秦王自讨了个没趣,咳嗽一声,把玉簪放下来,然后老老实实地溜了出去,看着外面的天色,许久慨然叹息,又招手让侍女多买些好的吃食,说年近冬日了,自家的姐姐身子骨弱,得要多吃些东西补补身子才是。
    而后又提了一壶酒,去了自己的别院里面,在花树下面饮酒。
    看着酒水,回忆今日看到的老师和姐姐,心中不由得苦笑,于无声自语道:“恐怕是让他们失望了吧,倒是成了个不思乡不念仇的安乐郡王,天下有变,则是英雄起势之时,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争不成。
    要想在这样的局势下复仇,不可能不冒危险。
    “可如此的话……”
    他思绪微顿,想到了自己一旦选择趁着洗牌的机会重新入京,哪怕是真的站住了脚,但是却也会迎面而来许多的狂风暴雨,那时候自己还好,姐姐怎么办?为了能放松皇帝的警惕,姐姐已废了一身的气运修为根基,寿数只剩下了不到五十。
    否则的话那皇帝也不肯放他们离开。
    姐姐也不必去寻找什么阴神证道的法子。
    他的性命已是姐姐所救下,又岂能再选择把姐姐带入更大的旋涡之中?
    若为了权位而舍却血亲,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所以看来自己果然不是什么英雄,少年秦王忽而有些颓唐,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该这么做,这几乎是七皇子以性命撕扯出来的,当今盛世,至少是表面上盛世里面唯一的入局机会。
    但是他的感情却让他无法做出抉择,只是一夜饮酒,大醉一场。
    而后第二天被罚跪了。
    跪得老老实实。
    膝盖疼,头也疼。
    再见到老师的时候,靠着身上熏香遮住了那醉酒的味道,齐无惑抬眸看着眼前的少年秦王,后者看上去和之前毫无异状,少年道人摇了摇头,道:“你拜我为师,我还没有给你一件礼物。”
    少年秦王眸子微微亮起,道:“啊?老师终于要给弟子见面礼了吗?”
    “弟子可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是什么宝物?”
    “是名剑还是秘籍?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好好珍惜的。”
    “名剑?秘籍?都不是。”
    少年道人回答,而后没有什么玄门神通,只是平平淡淡地伸手入袖袍,而后取出了一幅卷轴,递给了眼前的秦王,后者脸上的笑容在展开这卷轴的时候骤然变化了,像是见到一柄利剑,像是年少的时候听闻千军万马的齐声呼啸。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道人:“大鹏赋?”
    “这一卷是真正的大鹏赋,那太子带去要送给圣人的……”
    少年秦王的声音微顿。
    那自然是假的。
    太子气运已坏,又要当众奉上虚假大鹏赋;七皇子马踏禁宫;武勋贵胄投靠四皇子。
    少年秦王跪坐,眼前是眸光平和的少年道人,一侧的竹帘被风吹起,外面是城池人间,眼前桌子上,仿佛纵横交错化作了皇朝的局势,原本在圣人的制衡之下,处于绝对平衡状态的京城,此刻已经发生了大变。
    是要重新洗牌了。
    秦王心潮起伏,还能够维持住脸上的神色,勉强笑道:“老师给我的礼物,真的是……太大了。”
    “这大鹏赋我会自己好好收藏的。”
    “这卷大鹏赋不是礼物。”
    “啊?”
    少年秦王愣住。
    齐无惑道:“知道醉夫子吗?”
    秦王回答道:“他曾经写下大鹏赋,而后以大鹏赋换了千钟美酒,后来那大鹏赋被当时一个姓周的户部侍郎收走,而现在那位周侍郎已经退了下来,在此地赋闲而居,醉夫子也在中州,是天下的三大名士之首,天下的文人武将,甚至于寻常百姓都极尊重他们。”
    少年道人将秦王手中的大鹏赋收走,而后道:
    “我给你的礼物,是这三大名士的支持。”
    秦王面色骤变:“什么?!”
    “老师您说的是真的?我,我是说,他们三位已经辞官许久,说不会再愿意入朝。”
    齐无惑道:“那只是没有人理解他们,没有人能劝说他们。”
    “那老师您……”
    少年道人垂眸,想着黄粱一梦之中和这三人的关联,曾经听他们在死前谈论心中的抱负,道:“很不巧,我可能知道如何让他们三人出山,你且听,人道气运之中,皇帝为圣人在上;文臣武将世家士族如同一根根线,编织成网,而在他们之外,尚且还有在野士人。”
    少年道人伸出手指着眼前秦王心口,语气平和:
    “你是前太子之子,文臣武将,见你则避。”
    “皇帝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恨不得杀你而后快。”
    “你若是想要靠着自己的力量而复仇,那你能够依仗的,唯独这在野之人。”
    “唯独这天下悠悠之口。”
    “当今的皇帝,谨慎而寡恩,无情刻薄,天下万物都是棋子,但是却也尤其落子谨慎,他的性格,我很了解,对于旁人,纵然是付出性命,都不会让他的眉头稍微皱一下,数百万人的生死,无法让他抬一下眉头。”
    “但是一旦有什么事情做了,会真正损伤到了他的利益。”
    “那他就会谨慎无比,难以决断,前后迟疑不决。”
    “皇帝所求者,名也,望也。”
    “你裹挟天下士人之首,便有名士之风,你不主动入朝,他不会动你,一旦动你,便会落了个容人无量的名号,是以不变而应对万变,那三大名士曾入朝为官,官至太傅,老而弥辣,有他们辅佐你,你入京城,自可保你平安无事。”
    “也可以保你姐姐平安无事。”
    “如此无后顾之忧,可敢一伸胸中的抱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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