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又问道:“那我能和师父一样走回道观吗?”
    老道人的笑容温和,好一会儿,还是这样回答:“会的。”
    “那师叔呢?”
    “师父不知道啊……”
    ……
    回来之后的第二天,齐无惑背着剑匣外出,仍旧去完成当年澹台煊所做孽债的遗愿,今天的是最后一个遗憾了,是那位镖师的遗愿,说他原本想要和妻子一起退隐,寻找村落过闲散的时光,但是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那是一位很坚强的女子。
    自小和那位亡故的镖师一并在老师门下学武。
    是青梅竹马,也是同门之谊。
    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经一起闯荡江湖,打抱不平,曾留下名号。
    之后成婚,理所当然。
    面对着丈夫的离去,她仍旧很冷静理智。
    齐无惑离去之后,那院落里面才传出了压抑着的哭泣声,极悲伤,这样的悲伤是可以被感同身受的,如同针扎一样地刺痛。
    少年道人在门外站了许久。
    袖袍扫过,那最后一行文字浮现出来,而后以敕字解开束缚,让那位镖师的意念留存在这里,陪伴着自己的妻子,至此,当年在鹤连山下镇子里面的允诺都已经完成,今日天光尚早,齐无惑一时间没有什么可以做,就漫无目的地去走。
    人人都有苦楚,世人不曾无情。
    齐无惑在村落下,第一次踏入修行,见到被澹台煊所害的那许多人的时候,以笔墨为他们记录下遗愿,那时候的少年在心中感觉到,原来人之一生的遗憾,落在纸上也不过是笔墨几点;后来在水云乡完成了那少女遗憾的时候,感觉到那诸多的遗憾和不舍。
    又觉得,这绝非是笔墨几点,终究是一人的一生。
    是人世间诸多爱恨情仇,是遗憾和痛惜。
    后来知道佛的法门。
    于是知道,这也佛门说的五蕴八苦,生老病死,终究求不得。
    一个人的名字,或者两个字,或者三个,偶尔复姓的,是四个字。
    一个人的遗憾悲愿写在白纸上,是几行,大概十几个字。
    偌大锦州,不过数月,死者超过三百余万,单单只是把他们的名字都写一遍的话,大约要千万字,而如果一个人都留下两行文字的遗憾的话,那么这些文字垒起来又会有多少?古代的人没有白纸用,那时候他们剥下青竹晾晒干,而后刻录文字,一节竹能刻画的文字不多。
    只是这些名字,就已经足够倾尽天下的青竹都难以记录完整了。
    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
    是所谓【罄竹难书】
    齐无惑明白了这四个字之中所蕴含的分量。
    作为修道的人,似乎该放下,但是他却又不肯放下。
    齐无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一座中州府城最大的桥梁旁边,看到了那一棵敖流老先生种下的树,树旁的棋盘还在,只是今日敖流老先生不在,而他虽然不在,这里也放着棋具,只是棋子重换了寻常能见到的,而不是老先生自己的古物。
    齐无惑坐下,在想着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地手里拿着些东西,捻起棋子,轻轻敲击,垂眸看着棋盘,心中的问题则是不断地浮现出来——
    先生可还在人世间么?
    三支妖国,是哪三支妖国?
    着黑衣赤龙服者,又是谁……
    最终还有那绕不开的人。
    现在的皇帝,人皇,圣人。
    该杀,该杀!
    少年道人眸子平和,心中的念头清晰得并无丝毫的犹疑。
    修道者修的是自我性灵澄澈。
    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诚于心,诚于己。
    而非是压抑自己的一切想法。
    只是,杀,要如何杀?
    人皇之道,气运庇护,天界的仙人不会对人皇出手,这是数千年前的约定,齐无惑在那村落的时候,有通过道盟的腰牌换取了一些关于人皇气运的基础典籍翻阅,是以才有所了解,人皇合亿万之人的力量于一身,纵然每一人微弱,但是亿万之众,已是天下第一流存在。
    自己的道行浅薄,杀不得。
    除非破去他气运。
    彼若强,则分而化之。
    齐无惑一边想着,一边将黑白两个棋篓都放在身侧,黑棋和白棋交替着下,第一个方法,是以锦州之事为引导,尝试披露于天下,掀起四野之火,人心有义,人心有利,推波助澜,再加上其余手段,以此为目标的话,或可掀起大乱,就算不能成功,也能一定程度削弱人皇气运。
    到时候若修为道行足够,则可以拔剑斩之。
    亦或者令其子嗣夺嫡纷争。
    少年道人垂眸,自己持黑棋。
    而持白棋的也是自己。
    黑白两条大龙厮杀,对决。
    步步紧逼。
    最后少年道人落子的时候,却越下越慢了,他看着棋局,也是“看着”自己脑海中的思路。
    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现在决不能说是乱世,因为气运的重要,不单单是皇帝,百官都会为了自己的力量和寿元而尝试让治下处于一种稳定的状态,世家各族也都有人入朝为官,从上到下,一层一层的牵连在一起,像是极为复杂且紧密的仪器,想要讨伐人皇,本就是极难的事情。
    但是极难,却不是不可能,有那黄粱一梦推演而得到的东西,尝试以五十年布局,非不可能。
    只是少年道人抬起头来。
    他看到人来人往,红尘如织,而若是自己尝试起义,无论成与不成,都会带来灾祸乱事。
    非如此,不能削弱人皇气运。
    而削弱人皇气运,在现在的年代里面就代表着防御诸多妖国的气运长城坍塌,会导致边关布防的军阵效果瞬间降低,让边关御敌的将士们立刻处于下风,之后会导致什么下场,一眼可见,甚至于有可能导致当年锦州的灾劫更大范围地出现。
    少年道人把棋子放下,眸子里面的那些浑浊杀气散开了。
    虽然有暗流,却仍旧是少年人的风清月朗。
    而后把这些棋子重新捡拾起来,放入棋篓。
    “不是下得很好吗?”
    “为什么不下了?”
    有熟悉的声音,齐无惑抬起头,看到周围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许多的人,却是先前他自己独自下快棋,下得精彩,来往的行人中也有爱看棋的老人们,就停下脚步来看着少年独自下棋,而询问的却是熟人,是那位穿灰衣的算命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来,托着下巴看棋盘。
    他坐下的时候,周围的人似乎就本能地忽略了这一个棋盘,忽略了树下的少年道人和灰衣先生,而后人群就这样散开来了,人来人往,红尘如织,而此树下,棋盘清净,唯独少年持棋,而男子旁观。
    后者风轻云淡,其实开口的时候就觉得后悔了。
    性灵已经提醒了他,最好离眼前这个臭小子远一些,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最近红尘里面日子过得也有些无趣了,故而非得要找些有趣的事情。
    此刻来这里开口询问,不为其他,只是好奇,少年道人摇了摇头,只是收拾棋子。
    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让苍生为棋子,让他们陷入灾难之中,不论能不能做成。
    我若是去做这样的事情,才是坠入魔道。
    那样的我,和当年的二皇子,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的。
    第一种方法,不取。
    那么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仍旧下棋对弈,这一次的棋局变得柔和许多,齐无惑垂眸心中思考,若是不能强行以外力破去的话,那么若是入朝堂,如此刻在他国的玉阳子一样呢?依仗着五十年黄粱一梦的部分先知,步步入朝堂,纵横捭阖。
    “人皇有气运,但是要治国也需要秩序和文武百官,也会被一定程度上限制,是【困龙篇】。”
    可最后齐无惑没有下完,就将这一局棋收拾了。
    算命先生正看得津津有味,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决意和判断,以及对于之后五十余年会发生事情的判断以及预演,可齐无惑却收走了棋子,于是可惜,询问道:“这一局棋能下,为何不走?”
    少年道人言简意赅,道:
    “杀不得大龙。”
    五个字风轻云淡,却自有一股杀气。
    于是算命先生微微扬眉,被这杀气一激,眉梢都在跳。
    而后抚掌叹息道:
    “乖乖,你这五个字,若是被杀生剑道发现了,大概会被直接绑了吧,啊,不对,已经没有杀生剑道了,那一脉传承来自于一先天之物,本源是一条血色的长河,已经被一位存在试剑的时候,劈斩开来,嘿,以剑道破剑道,霸道得很。”
    “所以,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不愿掀起乱事乱世。
    不愿放那人皇活命。
    这两个是相斥的。
    连算命先生都好奇了,眼前这个少年会做什么选择。
    齐无惑最后想了很久,却是直接提起棋子,直接将一枚最重要的黑棋换成了白棋。
    算命先生的眉心都跳了跳,很简单的动作,但是眼前这少年道人做出来的时候,却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磅礴,算命先生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忽而泛起了淡淡的金色,他看到那少年道人端坐在那里,却又仿佛看到一名已近乎于人世间无双无对的老者。
    是太上玄微。
    是无惑夫子。
    问道——“你要怎么做?”
    答曰——
    君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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