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冠侯没有让戴安妮充当爆破步兵的想法,但是这个老实人认起真来,往往更容易钻牛角尖。即使赵冠侯,也无法说服陷入这种状态的安妮。妥协的方案,只好是把她也带进了雁翅楼。二公子袁寒云,本来是在门口执弟子礼,可是见到安妮也是一愣,好在他为人很聪明,立刻叫了一声“小师母好。”
    “师母就是师母,谈不到小或不小。你让你的太太接待师母,咱们师徒,到二楼去谈。”
    二楼里,一个宫装妇人端作在书房,不问可知,自是大太太沈金英。数月未见,这个曾经明**人的女人变的憔悴不堪,皮肤有些发干,即使化了很浓的妆,也很难掩盖她的疲惫与辛劳,眼睛里更是布满血丝。挥挥手,袁寒云退了出去,把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四目相对,彼此无言,沈金英的怨气自然是有的,但却只能窝在心里,发不出来。毕竟赵冠侯的态度,她是早就知道的,是她跪下来要求赵冠侯不公开反对帝制,也不要向朱尔典提出类似要求。对方已经做到了,自己又怎么可能要求他真的出兵,帮助其本就不支持的皇帝打仗。
    眼下各省情形混乱,冯玉璋的电报,由那位周夫人的手,送到了京城,沈金英也知,这位北洋宿将,正在串联各省督军,另立山头。连北洋的股肱冯玉璋都生出异志,赵冠侯肯保持忠心就很难得。如果再对他指手画脚,把山东也逼反,那完蛋的就不止是这个国家,而是自己母子的性命。
    她不说话,只愣愣的看着对面的赵冠侯,眼泪已经控制不住的流下来。赵冠侯从身上取出手帕,两步上前,为她擦着眼泪,忽然道:“姐,你长白头发了。”
    “是啊,唱戏的说伍子胥一宿白头,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事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那是真的。人的心死了,老的就快,长点白头发不稀罕。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姐就变成个老丐婆,到时候别吓着你就好。”
    赵冠侯在她旁边坐下,笑道:“姐说的什么话?你还年轻着,怎么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不就是一两根白头发么,不叫事,半点无损如花美颜。我知道你发愁,可是要我说,这是你自己找的烦恼。如果安心做你的大太太,吃喝玩乐,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怎么可能长白发?再不然,辞职下野,回到养寿园过好日子,你说那得有多舒坦。”
    “我说过,那是他的理想,就算他嘴里不说,心里也是这么想。到了他的地位,功名利禄,影响有限,求的,就是个千秋万世,铁统江山。再往上,就是名标青史,万古流芳。人的心,其实就是这样。我当初流落江湖时,只想与容庵重逢,哪怕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再后来,真的重逢了,我想的就是能跟他的原配分庭抗礼。再后来,就想着能得个诰命,直到最后……却害了他。”
    沈金英忽然抓住赵冠侯的手,目光变的格外热辣“兄弟,你手上有兵,还有钱。虽然孙帝象回国,蔡锋在西南打的很顺手,可是姐知道,他们就算两家联手,也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肯保你姐夫,一切就能转危为安。你现在只要誓师出征,各省督军肯定会按你的吩咐挥师讨孙。你这就是匡扶社稷的大功劳。等到江山平定,这个江山,就是你的。”
    她发了狠,竟是以九五之位作为酬庸。“十格格那个人我很清楚,她心很大,一直想着复辟,自己做皇贵妃甚至是皇后。你姐夫的身子骨……已经不成了。我也不瞒你,他现在连小解都解不下来,洋医说是要动手术,可是寒云怕手术失败,切在那个地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死后也会遗羞。就只好用中医,萧、孔、汪、施都请到了,可是也不怎么见效。说不定,就是旦夕之间,人就没有了。只要你今天肯为你姐夫出头,我就让他写个遗诏,死后传位于你,这个皇帝你来坐。”
    赵冠侯摇摇头“姐,你聪明了一辈子,临了犯糊涂。这个江山,已经不适合再有皇帝了。不是谁来坐的问题,而是谁坐,谁都坐不住的问题。大总统的位子,等于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有了皇帝,就等于是把这条通道毁掉了,谁会满意?有皇上的年头过去了,注定回不来,咱们得学会接受现实。眼下洋人的态度很明确,不结束战争,他们就不给放贷,这个情况,一如当年葛明军,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正直问题。姐夫就是隆玉,冯玉璋,却是想做姐夫的角色。他在江宁召开会议,就是为了确认自己盟主的地位,取姐夫而代之。”
    沈金英无力的松开手,眼中的光芒,又涣散了。喃喃自语道: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当初我们怎么对待别人,今天,别人就怎么对待我们。这一切,都是因果……兄弟……你是不是也要参加那个会,要带兵打你的姐夫……你干脆,就在这把我杀了吧,也省得费这么大力气。”
    她猛的放声大哭起来,赵冠侯只好再次的来哄
    “好姐姐,不是那个话。其实你就算想当娘娘,关起门来当,让我给你磕头也不是不可以。非要搞的这么大张旗鼓,民心沸腾,我纵有通天手段,也逆转不了。你先别哭,我的话还没说完。虽然冯华甫是这么想,不代表我也想这么对待姐夫。一切,总还有的商量,北洋那么多带兵官,也非都无心肝。至少我的态度在这,谁要杀你和姐夫,我山东绝对不答应。”
    过了好一阵,沈金英才收住悲声,紧紧拉着赵冠侯的袖子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姐,就替我照顾好寒云,他认了你做师父,你就把他当个徒弟看。只要你保他一辈子不愁吃穿,我纵然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有什么想要的,自管拿去。”
    “姐,你这叫什么话?寒云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没有什么话说,谁敢动他一根头发,我要他的命!姐,你也是一样。我能有今天,得益于姐姐姐夫提拔,该有的报答,我肯定会有。当前的事,我有章程,你听我说。”
    赵冠侯盯着沈金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首先,帝位是保不住了,洪宪必须取消,改回共合。其次,考虑到姐夫目前的身体状况,大总统的位置也可以放弃,改回养寿园养病。再次,姐夫的私人财产,享受大金宗室财产待遇,由法律保护,不许任何人以任何名目侵夺。最后,整个洪宪帝制前后的司法问题,不得追究,过去就都过去,大家都当它没发生过。姐夫身体养好之后,依旧有权出来竞选,由国会决定他是否能接任总统。他们不答应这几条要求,我就给他们一个好看,有我十万大兵在,不怕这些人不低头!”
    沈金英听着赵冠侯的话,也知对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袁慰亭一手提拔的将领不少,但是在洪宪之后,大多分崩离析,目前可用者,无非一个唐天喜,外加湖南督军汤铸新。这两人虽然也算是袁氏忠臣,可是远在外地,且独木难支。再有,就是女流之身的周太太,其心虽忠,其力却乏,真正可用者,实际只有赵冠侯一人。
    连冯玉璋都想要取袁而代之,以赵冠侯的人望,如果公开宣布反袁,必有大批人马愿意追随。篡夺江山的成功率,远在冯氏之上,也犯不上耍什么机心手段。这些话,肯定是出自真心,并非敷衍塞责。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姐半辈子识人无数,总算没有看错你。从咱们相识到现在,姐始终相信,你是个重情分的人,果然没有看错。今时今日,肯给我们这么优厚的条件,怕也只有你一个。可惜,姐要辜负你的好意了。你姐夫半世英雄,向不服输。如果答应你的条件,岂不是说他称帝之事,是一错到底?他的阳寿本就所剩无几,何必再让他承担个怕死认输的污名?大将军只死阵前,不死阵后,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未战而降,那可不是拿破仑皇帝能做的事。”
    赵冠侯道:“如果是这样……也好,我尽量争取,总之姐姐可以放心,有我姓赵的一天,山东就不会反,两江也不会反。北洋将领,未必会站出来征讨四川。但是可以保证,不让西南军进入直隶半步!至于华甫那里,他想做这个北洋盟主,还不配!我会让他知道,谁才是北洋的真正主人。姐夫称帝时,各省报效,山东分文没出。并不是兄弟我吝啬,只是不想拿钱填海眼。我在正元,为姐姐姐夫还有寒云,立了两百万元的折子,只取息不动本,也足够你们过活一辈子。何况还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穷。”
    沈金英道:“只要寒云他的日子过的好就好,我……你不用管,总归是有办法的。还有件事,他和他的小妾小桃红,最近在打饥荒,那个女人闹着要离婚。可是你姐夫的身体这样,要是再闹出离婚来,不是要他的命?袁家的面子,又该怎么办?”
    “这个小桃红……我似乎听说过她,好象和小阿凤是好朋友。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来想办法做她的工作,保证让她不闹离婚。至于和寒云能否相处的好,这我不好说,总能支持过这一阵就好。”
    沈金英道:“我就知道,你进京,不会白来,果然了了姐姐一件心事。可惜姐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东西,我除了寒云和容庵,已经什么都不剩。”
    “咱们的交情,说这话就远了。不管世道怎么变,山东总能给你们一片净土。我保证,没人敢伤你们一根头发,谁敢对姐姐无理,我第一个不饶他!”
    沈金英喊来袁寒云,让他二次给师父磕头,赵冠侯又问了几句小桃红的事,袁寒云倒是无可无不可。他的性子本就如此,并没多少东西,真的记挂不下,对小桃红他是不错的,可是要说牵肠挂肚,也谈不到。或许那些魏碑、字帖、宋版书,才真是他的心头肉。
    等到与安妮上了马车出雁翅楼,安妮才长出口气“吓死我了。我真怕宫里有什么埋伏,我不怕死,但是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冷荷姐一定很伤心。”
    “只有冷荷伤心,你就不伤心?”
    “我肯定不伤心啊。因为你死了,那我肯定也死了,我们的灵魂在一起,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安妮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你虽然没让我带手留弹,可是我身上带了一个纸包,里面都是金屑,如果有埋伏,我就吞金,到饿天国,我会是你第一个新娘,高兴都来不及呢。”
    等两人到六国饭店时,房间里,却也等着个访客,却是洪宪皇朝国务总里的首席幕僚,号称芝泉之影的小扇子,徐又铮。
    这人在京里极有名气,诗酒丰流,于女人堆里,实际很受欢迎,与前金时代的小那振大爷几可相提并论。但是对于安妮来说,却是个陌生人,或者说,她的眼睛里,也看不到其他男性。只礼貌性的行个礼就去准备咖啡。徐又铮先是恭维赵冠侯几句,后者也只随便敷衍,徐又铮这才切入正题
    “冠帅,你是从雁翅楼回来?大太太那里,想必是有事相托。但是我想,冠帅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当今的局势,民心向背,洪宪帝制,已经病入膏肓,纵然是华佗扁鹊,也救不活这个病人。不破不立,去旧才能迎新。冠帅以为如何?”
    “小徐,你这话说的,对,也不全对。病人没救,这个我是支持的。可是老人身患绝症,子女束手无策,也只能殷勤侍奉,不能大家笑着打算分财产,那岂不是野兽?又铮是读书人,道理,你该比我懂,是不是这个意思?”
    徐又铮虽然只是幕僚,实际与内阁总里并无差别,向来也极骄傲,实际年龄也比赵冠侯为大。却不想赵冠侯一口一个又铮或是小徐,拿自己当后生晚辈看。可偏生,他靠着和沈金英的结拜关系,占牢一个大辈身份,徐又铮又没办法,只好强忍着怒火听着。
    这时赔着笑脸道:“冠帅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又铮以为,我辈既为共合军人,自当以共合利益为第一,私人感情,总得让位给国家利益,冠帅以为如何?现在的局势,对北洋很不利。袁公自总统而为皇帝,北洋大多数将领是反对的,可是外界不知道,还以为我们都是帝制派,对咱们很不信任。即使恢复了共合,我想,袁公也不适合再担任我们的首领。北洋,需要一个新的领导者。现在南方孙帝象那帮人逼的很紧,如果我们自己内部再失去团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国家,就会被兴中会所篡夺。这事关我们整个团体的利益,冠帅,对这一点,不能不防。”
    “又铮不愧是后起之秀,说话有一套,安妮你看,后生可畏吧。你来说说看,我们这个团体要想保住自己的利益,该怎么办?”
    徐又铮沉吟片刻,这才一字一句道:“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首领。一个能够适应时代,带领团体对抗兴中会等势力的强者。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大总统,一个全北洋人都拥护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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