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了大地,鲁军阵地上,军乐队吹响洋号,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歌声,在阵地上弥漫。军官抓紧时间,给自己的皮鞋上打鞋油。鲁军军官作战守则:即使战死,也要皮鞋鲜亮。一些会写字的官兵,则就着昏暗光,伏案疾书,给家中留下最后的嘱托。
    会写字的兵,成为最受欢迎的群体,不认识字的,将香烟或是肉罐头拿出来打点,请对方为自己写一封家信。即使要死,也总要给家里留点什么。
    “告诉娃他娘,带着娃改嫁,莫让他受委屈。还有……让娃长大了,也要为大帅效力。”老兵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写信的士兵已经不住的打瞌睡,他实在是太困了。再说,他认识的字,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写起来很是吃力。
    “你这困的厉害,还是赶紧去睡,我来写吧。”
    灯影一花,这处小房间里,忽然走进一人。几名士兵都一惊,手刚刚放到枪上,却马上松开,困意随着风,消逝的无影无踪。
    “大帅!大帅!”站在房间里的,居然是身穿大礼服的赵冠侯,在他身旁,都是带左轮的警卫兵。守卫这处小型堡垒的士兵,全都变的兴奋又紧张。不住的拍打着身上,低头检查,生怕哪里有一丝不得体。
    赵冠侯笑着从士兵手中接过笔,对老兵一笑“你想写什么,我给你写。别拘束,大家都是弟兄。不管是来自陕西还是苏北还是淮上。在一个锅里吃饭,就是兄弟。怎么样,这回我们的敌人很厉害,怕不怕?”
    “不怕!”那名老兵立正一礼。
    “咱是救国君出身,在那边,还是个连长呢。可是吃的穿的军饷,哪样也不如在鲁军当兵。当救国君的时候,老百姓看了咱就要跑。现在当了鲁军,老百姓给咱送吃的,拆了门板给咱当担架。这个兵,当的痛快!跟着大帅这样的当家,打谁咱都敢!”
    排长在旁边踢了老兵一脚“废什么话!大帅,您赶快回吧,前线不安全。东洋鬼子有枪手。”
    战斗暂时停止,但是枪声却并未消失。偶尔,一两声枪响,会划破寂静的夜。
    扶桑与鲁军,在前线阵地,都有一批枪手在夜色中活动。只要发现哪里露出光亮,就可能一枪打过去。大战之后抽一根香烟,算是士兵们常用的消遣方式。可在这样的夜里,除非你处身于坚固的堡垒或是胸墙之后,否则火柴就可能给对方士兵提供坐标,遭到枪弹的射击。
    受枪械水平限制,这种射击精度不高,但是运气不好,也可能被一枪打死。
    赵冠侯笑道:“你们在前线都不怕,难道我会怕?我跟我的弟兄们在一起,东洋鬼子能把我怎么样?大家的辛苦,我看在眼里,不会忘。等打完仗,人人有封赏,个个有好日子过。好好打,我不会让你们吃亏。东洋人很厉害,我们鲁军也不是孬种。我就在你们身边,跟他们好好干一架,看看最后谁厉害。”
    他坐下身子,拿起了笔“你不是要写信么,他那文化不行啊,我给你写,保证比他写的好。”
    排长瞪了老兵一眼,提示对方不要得寸进尺,该知道进退,不能耽误大帅休息。老兵摸了摸后脑勺“咱也没啥可说的,大帅再给写一句吧,娃他娘,咱给赵冠帅当兵,为赵冠帅战死沙场,是福气。我家的后生,谁要是敢反对大帅,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扶桑军队的临时营地里,同样有人挑灯夜战,奋笔疾书。当然,注重阶级的扶桑陆军,是不会有军官替士兵写书信这种事的。这些书写者,都是部队的参谋,他们写的内容,正是一天的战果及损失统计。
    这一天的战斗,无疑是扶桑军占了上风。只用一天时间,就让鲁军前线阵地易手,这个进展速度无可指责。但是,为实现这个目标,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炮兵之前的疯狂轰击差不多打了小半个基数的炮弹出去,眼下扶桑军队后援紧张,龙口港口建设工作进展虽然快,但是离实现理想运力,还有一段时间。炮弹用一发少一发,如果照这么轰下去,用不了几天,炮兵就得改做步兵用。
    担任突击队的步兵,死伤数字也很大。当场阵亡的士兵占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七十,也有半数以上的人受伤。以当前扶桑前线医疗水平,能治好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大部分士兵躺在伤兵营里,并不能得到很好的救护回归战场,只能在那里等着伤口发炎溃烂,最终或是截肢,或是死亡。
    扶桑医护人员有限,不可能给这么多伤员进行护理,军官优先治疗,士兵就只能看运气。由于发明了青霉素,医生们提出的治疗方案,终于不再是单纯截肢。可是光是注射青霉素,也不能解决全部问题。该有的照料做不到,人还是没办法重新投入战场,而且青霉素的数量,也十分紧张,这种非战斗减员,让扶桑的参谋大为头疼。
    归根到底,就是兵力不够充足。如果投入战场的陆军有十万人,那就简单多了。在战前的兵棋推演中,扶桑军队一路进展顺利,包括解决山东的王牌师,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可是真到了战场上,就必须承认,实际战场与兵棋还是有较大区别的。至少裁判不会帮忙,也不能随便就添加几万部队出来。
    “物资……一切的问题,都是物资。”参谋愤怒的咆哮,借此推卸自己兵棋推演时作弊,计划定立的不够充分的责任。
    “如果我们在前线有着足够多的物资,那么这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还有,兵力也不足。我们只有三个师团,海军的陆战队,应该拨给我们,作为攻坚部队使用。”
    “是啊,听说海军在青岛要塞的推进,比乌龟爬行还要缓慢。早就知道,这些江田岛的豚,注定一事无成,他们只会浪费物资,消耗帝国宝贵的资源。如果把海军庞大的经费都投入陆军,现在整个山东都已经是帝国所有了。”
    “趁早把海军纳入陆军指挥之下,才是山东取胜的关键!”
    几名参谋在例行诅咒海军之后,又得回头面对自己的难题,这么大的损失,明天的仗肯定不能像这样打。可是不这样打,又该拿出什么样的策略,来解决鲁军的第二道防线?
    这样的战损拿到报纸上,陆军的尊严又何在?伟大的皇国陆军尊严,关系着天皇陛下的颜面以及整个帝国的光荣,不容任何亵渎,于是……伟大的皇国陆军参谋团体,决定发挥陆军的光荣传统:虚构战报。
    统计是一门奥妙无穷的学问,帝国的参谋们,在统计学上,显然都有着非同凡响的造诣。比如阵亡部分,战场失踪不能算阵亡吧?受伤后不治,这怎么能算阵亡?只能算伤员,至于因伤势发作而死,那跟战场没关系,纯粹是个人体质问题。简而言之,凡是战场上没断气的,都不能算阵亡。
    其次,战场上断气的,也不能说阵亡。比如没有尸体,就不能算阵亡。又或者不是被子弹正面打中的,也不能叫阵亡。比如死于炮火之下的,双方炮火交织,又怎么能断定,他是被敌人炮火击杀的?
    最后一招,就是战损分别统计。各联队计算各联队的阵亡人数,上报时,按各联队分别统计为准。这样,一部分阵亡者就可以在这种文字游戏中,神奇的成为幽灵人口,被各个联队拒绝承认,也就可以从阵亡目录上消失。
    歼敌数字上,那就大有文章可做。反正鲁军尸体是敌人自己收容的,这种事就可以随便说。是以,当日战报上,扶桑方面的统计为:是日,鲁军战场遗尸三千余具,因为战场完全为我军所控制,鲁军无从收容。后经鲁军主动提出交涉,我军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允许其收容尸体。据现场士兵回忆,鲁军尸袋用尽,复用尸盒,最后只能用布匹草草裹尸而走。我皇国陆军以一比五的伤亡比例,取得了潍坊战役第一阶段的伟大胜利……
    夜渐渐深了,陆军参谋们为自己的睿智和对帝国的忠诚而自豪,经过半夜的奋战,总算让陆军阵亡人数大幅度下降,维持了陆军体面。至于第二天的仗怎么打,倒是一位老参谋有了定见:
    “用弹药换取胜利,这是我们作战参谋提出的战术方案。至于炮弹是否足够,那是补给参谋该考虑的问题。大家制定战略应遵循各自本分,不要越权。”
    一名勤务兵给参谋们送来夜餐时,几个参谋正得意的庆祝,伟大的炮轰战术方案制定完成。只要按这个方案行动,陆军的阵亡人数将大幅度下降,整场战役的主动权,完全会掌握在己方手里。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一下潍坊城里那些美丽的女学生了。”一名参谋抓起饭团向嘴里塞,目光则飘向了帐外。“相信鲁军也到了极限,他们今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这样的伤亡,前金军队怎么可能承受的起?也许,再过两天或者一天,鲁军就得考虑撤出战场了。希望那些女人不要也被带走,毕竟,她们才是最有趣的战利品……”
    两记爆炸声,从外面传来。参谋们脸色依旧,在军营里,这样的声音,实在算不上什么。一名参谋笑着在说话的参谋肩膀上捶了一记“龟山君,你的玩笑看来很受欢迎,居然有人给你放爆竹庆祝了。”
    “这帮该死的马鹿,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纪律,在军营里就敢乱丢东西。我想,这时候他们的长官,一定去整肃军纪……”
    话音未落,却听爆炸声再次响起。爆炸声接二连三,密集而又强烈,如同春雷,在扶桑的营地内炸响。几名参谋脸上的笑容尽去,有人迅速的抽出手枪,向外喝道:“出什么事了?”
    很快,有士兵把情况汇报回来:鲁军夜袭,情况不明!
    这个时代,夜战并不常见。黑夜之中,敌我难以分辨,很容易搞出自己人互相杀戮的乌龙。加上夜间作战不容易掌握部队,以小股部队骚扰或许有,大部队的夜战,基本看不到。
    扶桑陆军自身,就是善于发动夜战的好手,对于夜袭的准备也颇为充足。可是商全以两个团的兵力发动夜袭,这种规模是扶桑人没能提防到的。鲁军受过严格的夜战训练,两团精锐每人携带六枚手留弹,解决哨兵之后,直接摸进了扶桑军营里,随后就以手留弹发起袭击。
    临时构建的营地,并没有太强的防卫能力,等到爆炸声一响,扶桑军就被打晕了头。黑夜里,无从判断鲁军具体数字,只知道,随处都有鲁军,到处都有手留弹,大砍刀在等待自己。
    如果是普通的军队,在这种袭击之下,很可能炸营或是大规模溃散。但扶桑军人不愧为此时亚州第一等强兵,初时的混乱持续的时间不长,就有军官出来组织反击。衣衫不整的士兵迅速整合,高举步枪向着黑夜中的敌人杀去。
    夜战里,枪弹的威力大为削弱,手留弹加白刃,成了交战的主流。鲁军的刺刀无情的刺向扶桑军人的胸膛,扶桑陆军则高喊着“请鲁军一试我扶桑男儿之豪腕”以刺刀还以颜色。
    进攻者与防卫者,为了生存空间而搏斗与为了家乡而拼死的勇士,绞杀成了一团。每一名士兵,都忠诚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鲁军伤兵,干脆拉响身上残存的手留弹,与面前的敌人同归于尽。而扶桑陆军,也不乏受伤倒地之后,依旧举起刺刀,向着面前晃来晃去的腿乱捅的先例。
    意志、勇气、组织、训练,扶桑陆军任意一项都不逊色于鲁军。但是失去了先机,被鲁军杀入营地之后,自然就落了后手。等到大批军队完成集结,重新组织反突击时,鲁军已经开始撤退。
    黑夜对追击者并不友好,鲁军的夜袭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在营地外,也有相当数量的士兵负责防卫,扶桑军队刚刚追击出来,就遭遇了排枪齐射。两下在夜色中对射了一阵,最后,只能目送鲁军从容离开。
    这次袭击,对于扶桑军队的直接杀伤不算太多,但是士气上却有着不小的影响。更要命的是,一座临时仓库被鲁军丢进了手留弹,存放于仓库里的弹药受损严重,对于第二天的攻击,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疲惫几乎写在每一名扶桑军人的脸上,比疲惫更多的情绪是:窝火。被鲁军这么一通闹,让胜利的喜悦都变的淡了。指挥部内,神尾光造中将的脸孔也紧紧板着,冷声道:
    “诸君,鲁军王牌军队的战斗力,看来还是被我们低估了。必须承认,他们或许可以称做是东亚最为优秀的步兵之一,与北洋其他各镇,完全不同。即使是岳州的第三师,也没有我们面对的第五师那么可怕。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把他们一举全歼。一旦这样的部队,成为共合各部队的参考目标,帝国未来在东亚乃至世界的布局,都将受到巨大影响。下面,就近一步的作战,请大家发表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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