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虎估计,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目前的兵力,只剩一个半营,其中第二混成旅的部队,只有不到一个排,其他士兵,都来自保安营或是消防队等次级武装,甚至还包括了一个连的屯垦兵。素质与扶桑陆军相差较大,即使以命换命,也是三四个才能换对方一个。
    周围友邻部队中,不管是出于袍泽之义,还是大太太的面子,对他的支持已经到了极限。乃至不少部队,是在没有军令的前提下,擅自行动。没有这些友邻部队的支援,他也不可能在平度坚守到现在。
    可是,不会再有新的援兵赶到。平度好比一块试金石,周边友邻部队敢于主动向扶桑军队发起挑战的勇士,已经消耗殆尽。剩余部队,都选择了明哲保身,不可能来这里送死,当扶桑陆军占领平度,抵达这些部队防区时,不出几个罗光华,就已经算是可喜可贺。
    之前的战斗里,苏文虎也受了不轻的伤,有几枚弹片只有到洋人医院才有可能取出来。可他不在乎,自从进入平度,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按照鲁军规定,战死者的名字,是要上报督军府的。大太太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知道会不会多看一眼,想到阵亡的这个人,是她的兄弟。
    由于始终控制着城里的物资,他的部队弹药粮食都不缺,只是差不多人人带伤,脸上被硝烟熏的漆黑,如同庙里的小鬼。苏文虎扫视着众人,一拱手
    “对不住了。你们要恨,就到下面好好捶我一顿,可是今天凡是在这的,在我死前,还是得打到底。等我死之后,你们谁想投诚,就去吧。”
    “滚蛋!你从哪看出我们想投降了?”一向不显山露水,只在关键时刻负责杀人的平度情报机构负责人,经过战火的熏陶,也变的跟这些士兵差不多。他身上受了两处枪伤,只草草包扎了一下,随即就开始往身上缠子弹带。
    “别把送死说的跟你自己的能耐似的,在鲁军吃粮的,谁怕死?”
    原本平度的警查局长,是个二百斤开外的胖子。按他自己的说法,自己这样的,上战场肯定先死,受弹面积太大。但是不知道是哪辈祖宗关照,他居然只是受了三处伤,依旧还活着。
    他一咧嘴“我是平度人,要是临阵脱逃,将来是会被乡亲骂死的。我那几个老婆,就得带我儿子改嫁。为了她们不改嫁,我也得拼到底。到了下头,我也对的起走的那帮弟兄。”
    苏文虎笑了笑“各位,大帅要是知道手下有咱们这帮愿意送死的,不知道得多欢喜。大家搭伴走,路上不孤单!”
    就在所有人都抱着牺牲的态度,准备舍死一拼时,援军忽然出现了。即使是毓卿手下的情报官,也对这支部队一无所知,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支人马,能冲过扶桑的封锁,进入平度县城。
    可是苏文虎对这支援军并没有好脸色,反倒是板着面孔怒斥道:“你们……谁让你们来的?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这支援军人数接近八百人,算是开战以来,单独规模最大的一支部队。可问题是,他们并不属于鲁军战斗序列。
    士兵年龄从十几岁的后生到四十几岁的中年人都有,身上穿着粗布裤褂,有人穿着草鞋,还有人光着脚。持有的武器装备,只有少数几杆洋枪,剩下全都是长矛大刀等冷兵器,还有十几个人有弓箭。
    这是一群乡下的农人百姓,他们中,或许有人受过军事训练,或者是参与过山东的地方武装集训,但是距离正规军,还差的十万八千里。如果是用来打土匪勉强凑合,与扶桑正规陆军交战,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援军的首领,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背后背着一支洋枪。除了各村庄武装不,山东禁止平民有枪,这枪却不知道哪来的。他身上穿着也是一件鲁布短衫,腰里别有烟袋,脾气竟是比苏文虎还大。
    “咋?看不起人是咋?爷在陕西当团长的时候,你们两个还当兵了吧?论官衔,咱比你们大多了,要训人,轮不到你们?”
    苏文虎听到团长,就有些气馁,可那名情报官毫不客气“你说你是陕军?你那个团有一百人么?”
    “四十七个……你管那个干什么?总之咱是团长,团长知道不?再说,打扶桑人不比官衔,你不带俺们干,俺们自己干。”
    “干你娘个腿!”差点被唬住的苏文虎差点一腿踹过去“我们是正规军,送死是我们的本分。你们一帮裁汰的老兵,没你们什么事,赶紧往下撤。”
    男子摇头道:
    “该撤的撤了,留下的,就是不想撤的。扶桑人不是个东西,在这和你们打仗,又派了小队,到乡下去要粮食要钱要女人,不给就要杀人。我也不嫌丢人,转移的时候,我没走。我心里恨大帅,要不是他,我还在陕西当团长呢,多逍遥自在。他让我动,我偏不动,我就不信扶桑人会吃人。”
    说到这里,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身后一人道:“自作孽,不可活。大家都是这样,谁也莫笑话谁。他的婆姨,让几个扶桑大兵祸害了,自己上了吊。我跟他情形差不多。村里几家有钱的人家,全都遭了难。这笔帐,不能这么算了,洋人见的多了,但是这么恶的,还是头一遭。自从上山,就只有咱抢别人的份,还没让人抢过。既然要在山东当家,就轮不到扶桑人在这片称王称霸。我们杀了那几个扶桑大兵,夺了他们的枪,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死在这,好歹还能留个名。将来人说起来,我们还能算个好汉。乡下几十个村的爷们,都在这里,跟扶桑人,算个总帐!”
    另一个年纪略轻的男子问道:“听说打扶桑人死了,家里能分地?是真的不?我得给我娃留下点东西,这条命,卖给你们了。”
    苏文虎并不卤莽,在不能确定这些人敌友的前提下,贸然武装他们,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那名情报官却一咬牙“情况还会比现在更差么?总归都是要死了,就别惦记那么多。手里的枪弹,使不完也准备炸掉。给他们,赌一把。”
    枪声又响了起来,铃木联队开始压缩包围圈,人手不足的鲁军,确实需要新鲜血液,否则马上就会崩溃。苏文虎朝那位前任陕军团长道:“要想死,我就成全你。我手里有枪,可是没有炮。有扛扶桑人炮弹的胆子,就抄家伙吧。”
    人数超过七百人的杂牌军,武装的过程也是混乱无比,由于扶桑人就在进攻,没有时间去挑选,大家抄到什么是什么,见到什么就拿什么。
    带队的男子摸着手里的鲁造步枪,如同摸着自己的媳妇“当团长的时候,也没摸过这么好的枪,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子弹。你们鲁军倒是真阔,过瘾!没炮就没炮吧,有炮也不会开……”
    回过头来,男子吆喝道:“弟兄们,再不拼,扶桑人就打到济南了。到时候一样是个死,为了报仇,拼咧!”
    这支勉强可以算做义勇军的队伍,并没有投入战线防守,而是直接冲向了从对面压上来的扶桑陆军。关中刀客武装的亡命冲锋,比起扶桑的板载冲锋,竟丝毫不逊色。
    扶桑陆军的射击水平,远在这支义勇之上。可是攻击者毫无惧意,神态也极从容。活路是拼出来的,生死交给老天爷,这是关中刀客早就明白的道理。
    他们没有接近战后一排枪的素质与纪律,远远的就把枪里的子弹打出去,射击效果惨不忍睹。可是,打了这一枪之后,他们低下头,举着枪就向前冲。等接近扶桑陆军时,所有的活人,便将手留弹朝扶桑军阵拼命的扔。
    这种挥霍手留弹的炸法,也让扶桑陆军吃足了苦头,更为可怕的是,趁着手留弹爆炸后的烟雾没有散去,这些民军就已经冲过来,展开了白刃搏斗。
    扶桑陆军的白刃战水平,远在进攻的民军之上,可是有限的战场宽度,展不开大部队。小部队的白刃撕杀,虽然民军在伤亡上处于劣势,可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及决心,硬是把扶桑陆军的进攻势头给遏制住了。战场上,出现了短时间的僵持,谁也无法前进。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让扶桑军队也发生了动摇,可是真正导致他们撤退的,则是另一支部队的闯入。与这些素质较差,全靠血勇支撑的民军不同,新到达战场的部队,则是真正意义上的杀神。
    全部装备米尼步枪的步兵,不声不响抵达战场,并没有高声呐喊助威。全体成员就像是机械人一样冷静的排好队型,接着就是排枪齐射。只一排枪,就让扶桑陆军付出了惨痛代价。这支援军的射击速度及准确程度,与扶桑第一流陆军相比,不分高低,铃木联队的伤亡瞬间呈直线上升。
    他们切入的,正是扶桑册侧翼,担心被围攻的扶桑士兵开始撤退,民军则追投了一阵手留弹之后,也退下来。援兵进入苏部防线,新来的指挥官,则直接去见苏文虎。
    民军的头领,只见来人一身呢子军装,宽檐军帽佩上军刀,显的极为威风,不由多看几眼。忽然,发现来人左手有光亮泛起,似乎某根指头上套了一个金甲套。在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断指冠侯?
    “大帅!”
    苏文虎杀人时显的极为可怕,平时在军中,也是个凶狠的汉子。可此时见到赵冠侯,仿佛被人拆了骨头,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磕头。“卑职该死,卑职无能,如果不是卑职,大帅何至于以身犯险?卑职带着所有人打出去,跟扶桑人一命换一命,大帅您快走!”
    山东武装最高指挥微微一笑,拉起苏文虎看了看“既然寒芝姐说认你这个弟弟,那你得喊我姐夫。我其实也喊另一个人姐夫来着,那你岂不就是我的角色?你小子,有前途啊。”
    说话之间,赵冠侯拍拍苏文虎的肩膀“你干的不错。以这么点人马,与扶桑人蘑菇了好几天。固然是对方有意放水,你自己的手段也差不到哪去。伤重不重?伤的重,就抓紧去治,千万不能逞强。将来你是要提拔的,总得保住性命,才能当大官不是?”
    他打个哈哈,看看所剩不多的残兵,“你们每个人,都很出色。如果没有你们,平度现在已经沦陷了。这个功劳,我为大家记着,只有将来我还是山东大帅,就保你们的付出有所回报。我知道这里很危险,可我是你们的大帅,我的弟兄在冒风险打仗,我这个大帅,没有躲清净的道理。所以,我来给你们殿后,大家可以撤退了。”
    几名军官只觉得热血上涌,本地保安营的营长跪倒在地“大帅,您怎么能给小的殿后。您是贵人,不能冒险。小人留下为大家断后,您赶快走。小人的家小,就托付大帅照看,只要别让他们受罪就成。”
    “大帅,我来断后……”
    “我来……”
    几名军官争先恐后的承担着必死的任务,那名陕军团长出身的男子擦了擦眼睛“输给这样的大帅,不冤枉!”他晃荡着身躯走过去“你们断啥后?咱当团长的时候,你们连兵还没当呢,要断后,让我来。”
    “不,我来,就是为你们开路断后的,大家准备转移,断后的事,交给我来做。扶桑人确实厉害,可是要留住你们的大帅,他还未必有这好牙口。”
    赵冠侯冷笑两声“扶桑人上岸之后倒行逆施,祸害咱们山东,我这个当大帅的,要是不给他们来点教训,他们就真当咱山东无人了。大家别争,咱有的是时间跟他们周旋。这次他们来,就得付出代价,今后保证不敢,再随意欺负咱们山东。文虎,你先带着人下去,对你姐夫有点信心,我没这么容易死。”
    他带来的,并不是平时跟在身边的警卫营,而是第五军的老底子,整整一个骑马步兵营。而在城外,还有两个营准备支援。
    山东产良马,又有海外进口以及口外的马源,山东部队的骑乘率极高。这支部队虽然不隶属于孙美瑶的骑兵旅,但是骑术及素质并不在骑兵旅之下。阵前的一次突击,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战斗力。相反,连日作战略嫌疲惫的扶桑步兵,对上这支骑兵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
    自平度战役打响以来,增援的部队陆续两营一连,其中也不乏能战之兵,就是是精锐,也不至于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可是就在赵冠侯进城后不久,铃木就从前线得到了详细汇报。前线军官反映,该部队从装备及战斗力看,应属于鲁军王牌,怀疑为鲁军中较有名气的雇佣兵,又或者是那些流亡于此的铁勒步兵。
    铃木不屑的哼了一声“白痴。这么一条大鱼,可不是铁勒那些小虾可以比的。通知黑藤阁下,我铃木联队请求其给予必要的指导,再告诉他,这是学长对他的关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捉住这条鱼,只要他被捉住,战争就可以提前结束。游戏停止,该动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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