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小山村,为了应付盗贼的袭击,都修有紧急避险的地窖。这一家的地窖位置比较特殊,就在主卧的床下,掀起一块木板,就能看到下面黑不见底的地洞。十几个人,有五个下到了这里,其他人,则另找地方隐藏。地下阴湿,又冷又潮,人一下去,就觉得一股腐臭味道扑面而来,呛的全生老六脑子一片迷糊。
    透骨的寒,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剑,刺破他身上的棉袍,在他的伤口上搅动着。在那片刻之间,他仿佛灵魂已经离了体,冲出地窖升空而去,低头可以看到,自己这几个人,就那么蜷缩拥挤在一起,仿佛是阴沟里的老鼠,等待着夜幕降临,才敢出来觅食。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虽然不能睡,但是也不清醒。直到上面的说话声传下来,才把他从这种混沌的状态中惊醒。
    “郭剑为人精细,你们不要被他看出破绽。不管怎么说,他的力量依旧最强,你们要小心保全自身。”
    “多谢大帅恩典,从前金到现在,我们打交道的人不少,像您这样体恤我们下面人的,真不多见。我们今后,就跟着您干了,您只管放心,他没防范我们,要说抓他或许谈不到,但是输送情报,传递消息,万无一失。可惜,这次我们在羌白留的人太少,否则,就把杨玉竹抓起来,献给大帅享用。”
    全生老六的心猛的一紧,这个声音他非常熟悉,这是……?他,居然是官府在自己一方的卧底?听对答,上面的,竟然是这次鲁军的最高指挥官,那个刀客的噩梦,赵冠侯?
    其他几个人,显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只是他们都是积年老贼,经验丰富,互相用手堵住同伴的嘴,避免其发出声音,惊动了上头。
    只听上面,又传来赵冠侯的声音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交办的事,用心做好,就自然有你们的好处。否则的话,甘军的下场,你们想必也看到了。不管你们多厉害,比起两万甘军马队来,也未必强到哪去,我消灭他们只用一小时,你们自己掂量着,是不是对手。”
    “大帅见教的是,小的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冒犯大帅虎威。大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饶小的们这一回。小的发誓,一定要将功补过,从今天开始,大帅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就算是杀掉郭剑,也没问题!”
    全生老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人要杀郭剑,并非是大话,郭视其为手足,若是有心行刺,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却听赵冠侯道:“我不用你杀人,再说,杀一个郭剑,又算的了什么?我可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不是要五路救国君来攻我鲁军么,我就要跟他们见一仗,看看到底是鲁军厉害,还是救国君厉害。你们……做好自己的本分,按我的命令行事。还有,郭剑为人精细,别被他看出破绽,坏我的大局。”
    “不会。这一点绝不会,郭剑又怎么能知道,我们的事?”
    孬种!
    全生老六的火气撞到了头顶,真恨不得现在跳出去,和叛徒拼了。不过……不能卤莽。他想起杨玉竹常笑着说自己是李逵,那样子美丽的让人无法自拔,却也知道,她是在点醒自己,遇事要冷静。活着,自己必须活着,活着回去,见到郭大哥,揭露这个人的嘴脸!
    上面,似乎有了什么动静,随即是赵冠侯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没啥意思,一点心意,大帅笑纳。咱知道,这点东西拿不出手,大帅也看不上,就是小的们,送点小玩意给少爷小姐们,还有各位太太,让各位太太留着玩的。咱们弟兄真的冤枉啊,那洋人,不是我们杀的,真不是!我敢对天发誓,碰洋人一根手指头,让我天打雷劈!咱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混个安守田园,做个富家翁。只要大帅饶咱一命,小人将来,一定有一份好心,报答大帅大恩大德!”
    “好阔啊,见面礼就是这么多,看来我倒是不好推辞了。那好,我就先替她们收着,至于你们的所求,我尽力而为,大总统那里能否答应,我可做不了主。”
    “大帅在总统面前一言九鼎,只要您点头,就一定行的通。”
    两人又说了几句,来人似乎发现了什么,笑着说道:“天不早了,大帅趁早歇着,小人告辞,还要去追郭剑的队伍呢。”
    “按我给你的路线走,能保证你的安全,乱走的话,留神脑袋!”
    房间里,重又寂静下来,地窖内的全生老六,因为这一吓,大脑反倒是清醒了。这人居然反水,还勾结了赵冠侯,事态有些严重。这个狗东西,他怎么还睡在这,你是大帅,应该睡在军营里啊。他在这里睡一晚,自己可又怎么走?
    他疑惑之中,房间里,忽然又响起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大帅,天色不早,您也该歇着了。今天一天,看把您累的不轻,我服侍您躺下,这里要什么没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像样的吃的,我给您熬了点粥,您尝一尝。”
    佩萱!全生老六,几乎把这个名字喊出来,她怎么会在这?这种地方,哪是她这种娇滴滴的大姑娘该来的。他张开嘴,身边一个弟兄的手,却已经适时的堵住了他的嘴,没让他喊出声来。
    上面,则是赵冠侯的声音“我本来就是武人,这种场面很习惯,你这种水做的人儿,才是真的受不了这种苦吧?我早就说过了,要你不要跟我来,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等回了商南,就不要再来了。过来,看看这些东西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不……这是送给……送给大帅夫人的,我不配。”
    “我让你拿,你就可以拿。”
    “那我也不拿!我拿完了,你就要赶我走,是不是?我不会上这个当,就算你打我骂我,我也不会走,我……我跟你的那个卫队长说了,我今晚上留下伺候你。再说,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人睡觉,我害怕……”
    “我今天杀了不少人,正是躁的时候,能现在不碰你,已经很难了。你很漂亮,男人见了你会动心是常事。我跟大总统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就算碰了你然后一走了之,你家也动不了我。之所以不动,是念着这段日子在你家,很承你的情。可你如果还不走,会发生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走啊,快走啊!”全生老六的嘴被堵着,手拼命的攥紧成拳,伤口又迸裂开,血又流出来,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心里,脑里,只剩了一个佩萱。
    那还是在十年前,那时的佩萱,还是个几岁的小丫头,跟着身为羌白大户的爹,在外头放赈。于刘老爷来说,这种放赈微不足道,可以在年前为自己换几声称赞,还能给药铺打出名号,如此而已。可是对于当时的全生老六来说,这就是一次活命的机会。
    他当时年纪也不大,十二三岁的少年,根本抢不过成年难民,有限的粥轮不到他,就被分光了。他懊丧的从粥棚前走开时,佩萱叫住了他,她难得见到一个年纪相近的难民,或是好奇,或是善心,总之,是她亲手给了全生老六一个馍。
    虽然从头到尾,女孩没对老六说一句话,但他依旧牢牢记住了这个姑娘,这个他的救命恩人。雪白的脸蛋,白嫩嫩的手,和那纯洁的笑容,全都如烙印般,记在他的心里。
    后来他入了会,成了刀客,有了自己的兄弟,也了解到了这个女孩的信息。不知道多少次,他悄悄来到刘家附近,观察着刘佩萱。长成大姑娘的刘佩萱,越发像一个仙女,那么纯洁,那么美丽,笑的是那么甜,那么美。
    她的家里,要为她找婆家,媒人贪图钱财,要把她说给一个浪荡子,那是个把家当往赌场烟馆送的败家子,还在窑子染了一身的病。可是刘家对这些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家世匹配,是对方那个做盐法道的舅舅。眼看,亲事就要说成,老六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媒人全家被杀了,每人都是一刀断首。未婚夫被杀了,让人捅了几刀,死尸在阴沟里。官府的追捕,差点要了全生老六的命,未婚夫家里,在山堂也有朋友,道上的人,也差点斩了他,可是老六从没有怕过,也不曾后悔过……
    打下羌白,他以为自己可以圆梦,可以娶到这个意中人,自己会像供皇后一样,把她供起来。哄着她顺着她,用自己的一切来讨好她,绝对不会打她骂她。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拒绝自己,为什么要跑?自己对她好不就行了,有没有钱重要么?样子重要么?自己读没读过书,重要么?
    在他心里,佩萱该是个仙子,永远不会对男人假以辞色,即使自己进城后,亲自上门提亲时,她也没正眼看过自己。但那是正常的,仙女本来就该如此。可是现在……仙女却向另一个男人低声下气的恳求,恳求对方留下她,留下她过夜……
    “我愿意伺候你,我知道,你有妻妾,可我不在乎。从商南跟你到潼关打仗,我知道有危险,可我不怕。就算是死,我也愿意死在你面前。只要你能看看我,跟我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
    在全生老六心里,高高在上的佩萱,却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低三下四,如同奴婢般的邀宠。赵冠侯的声音传过来“我不会娶你的。我的太太不会答应,影响也不好。”
    “我不在乎!我给你当女秘书,翠玉太太不就是你的女秘书么,我也可以当。我认识字,念过书,可以帮你。将来……将来有了孩子,我就自己养。”
    沉默,上面没有说话的声音。老六的心里在祈祷着,祈祷着赵冠侯是个怕老婆的男人,把佩萱从房间里赶走。寂静的地窖里,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快,非常快,快的仿佛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你……不后悔么?如果今天我打败了,你落到那些人手里,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不后悔!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们不要命,只要你的身子。”
    “大帅请看,我的衣服,都已经用线缝了,他们想动手,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我就吞毒药,出来时,我就带好了,半两砒霜,足够了。如果……如果你今晚上赶我走,我就把它吃了。”
    “傻!男人想要你的时候,重关叠户,也挡不住男人的那股火,衣服有什么用。”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房间里那正在燃烧的火,不但温暖了上面的两个人,下面地窖里的人,也都感受的到。
    “那……那这重关叠障,挡的住大帅么?”
    “挡不住,我是个军人,最善于的就是夺关破寨。”
    “我……不信。”
    “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男人的厉害!”
    听着上面,一声声娇喘低吟,全生老六可以想象的出,外面在发生什么。他的手握向了腰里的枪,枪里还有两发子药,如果跳出去,或许可以打死那一对正在纠缠中的男女。可是……可是外面是有护兵的,跟他同归于尽或许很容易,可是谁又去给大哥送信,谁又告诉他,身边的毒蛇呢!
    情与义,在他脑海里反复旋转着,刘佩萱那一声声“大帅”,仿佛是一柄柄匕首,刺进了他的心窝。几名兄弟的手,牢牢抓着他,不让全生老六去送死。那简陋的床板,发出嘎吱做响的声音时,全生老六的身体一度动了几下,似乎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出去,可是同伴死死的按住他,不让他轻举妄动。
    折磨人的声音,响了不知多久,对于下面几个人来说,时间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直到一切停顿下来,两人轻声说着什么,就听不见,但是女子的笑声,还是可以送到几人耳朵里,那笑声笑的是那么甜,那么美……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传来男子沉重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嗓门,“给大帅和太太请安。昨个晚上,搜出了七个。”
    几个人的眼睛都瞪圆了,他们当然知道,所谓的七个,是指谁。
    “怎么处置的。”
    “都砍了。他们骨头硬,问什么都不说,只好杀了。怕扰了大帅和太太的好梦,就没敢来打扰。”
    “别瞎叫,人家佩萱小姐还没出阁,能叫太太么?”
    “卑职知错。大帅,您也该动身了。”
    说话的人离开了,刘佩萱的声音又响起来“过了昨天晚上……我再也不是姑娘了,你不能让他们喊我姑娘。就让他们喊我刘秘书吧,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再也嫁不了人,你不许赶我走,也不许不要我。还有……我今天骑不了马……”
    “行了,我就知道是这个麻烦,我抱着你骑马总行了吧。称呼那个就是个代号,就别那么在意了,收拾收拾赶紧走。当秘书就得有个秘书样子,不要事情比我这个大帅还多,否则美瑶的鞭子可不认人。早饭你将就一口,有什么话,回商南再说。”
    上面的脚步开始变的杂乱,在刘佩萱的娇嗔和赵冠侯的训斥中,两人似乎终于离开了。外面传来马嘶,大概是他们离开山村,开始向商南出发。地窖里的五人,终于敢从里面爬出来。
    冻了一晚上,手脚都不利落,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钻出地窖。全生老六猛的来到床边,两眼死死的盯着那张木床,牙齿咬的咯咯做响。
    “六爷,别看了,看了更难过。走吧……回羌白,有啥话,慢慢说。”
    两人拖拽着全生老六,向外紧走,全生老六的脸色阴沉,一句话不说,没人知道他想的什么。刚刚来到房间外头,就看到村头的大树上,挂着几具尸体。几人飞奔过去,却见正是同行的弟兄。每个人的头都被砍了,无头尸挂在树上,尸体上用墨笔写着“救国君下场”
    “赵冠侯,此仇不饱,我誓不为人!”全生老六低吼了一声,袖子在脸上一抹,低头向前疾走。可没走两步,却见三个穿着萝卜丝羊皮袄的健壮男子走过来,“听了一宿的房,怪累的,歇了吧!”
    几名刀客抽出短刀,可是对方已经抢先开枪,最后的幸存者,倒下了。大树下,又多了五具死尸,特战大队的功劳簿上,又多了一笔。全生老六的人头送到刘佩萱手中时,双眼已经怒睁,不论怎么合,也合不上。双目之中,依旧充满了怨恨、不甘与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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