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两人刚到了银行,就有客人上门,来的是赵冠侯的旧相识,唐仪绍。两人在关外一起共过事,私交算是半好不坏,又是留学扬基的学生,作派见识更接近于洋派,与赵冠侯算是志趣相投。
    两人一见面,唐仪绍先是从护书里,取了一张支票出来“这里有十万元金洋,是容庵为二位婚事,送的贺仪。”
    赵冠侯也不客气,将支票接过来交给冷荷,随后问道:“现在两下里情势如何?”
    “还能怎么样呢?本来江宁那一路,是一记重锤,江宁易主,半壁江山震动,朝廷也要寝食不安。可是冠侯你一怒为红颜,提虎狼之兵南下,一战克江宁,复夺镇江、扬州,泰州、盐城,东南局势自乱而转定,葛明军的情形就大为不妙。陆斌一标戡乱于山西,差一点就要打进陕西去。陕西起事的民军,战斗力并不算多强,装备极差。甘军自董五星死后,大多溃散为匪。这次与民军共同起事,却并非为了葛明,纯粹为了自己发财,烧杀抢掠,军纪极劣。陕西地处贫瘠,粮匮饷乏,想要打出关中,是很困难的事。关外,张雨亭驱逐了葛明军,东三省目前还在朝廷掌握之下,北方不至于大乱。南方虽然从两广、福建开来援军,但是想要战胜北洋两军怕是不容易。整个的局势,就是对峙,我这次来,就是等孙帝象到松江之后,谈一个和平之道,这场仗,不能打下去了。”
    唐仪绍是广州人,与孙帝象是同乡,有这份乡谊在,说话比较方便。其次,他在扬基留学,立场上比较倾向于扬基,与扬基的公使领事都很谈的来,也有洋人的力量可以凭借。
    他叹了口气“洋人已经发出照会,决定组建一个调停团,督促两方停火罢兵,实现和平。从他们的口风中,已经可以听出来,他们没打算帮着金国,最理想的方案,莫过于划江而治。一个中国,分成两个,洋人左袒右护,可以从中渔利,从我们身上吸血割肉。我辈身为炎黄子孙,不管如何不肖,也不能卖了自己祖宗的家产,让外人看笑话。所以我这次来议和,就是希望孙先生以国家民族为念,停止武力对抗,在洋人对我们的内政过多干涉以前,实现国家的一统,结束对立状态。”
    赵冠侯点点头“唐兄所见着实高明,不过,这事怕是不大好谈。葛明军虽然输的很厉害,但是目前还掌握着东南财富膏腴之地,又有几省援军。云南那面,我们北洋的力量被彻底排挤了出来,他们那的都督蔡锋,听说是个很有雄心之人。得陇望蜀,一路发兵取贵州,又派出一支人马取四川,颇有一番成事的格局。若是云贵川三省为其所有,与我们势不两立,也着实是个硬对头。”
    “不然,自来云南那里的情形,就离不开卡佩人的影响。没有卡佩的支持,他们连军火都很为难,就不要提其他。而且云贵都不算富饶省份,军饷很困难,蔡某人再怎么本事,也跳不出洋人的干预。卡佩现在并不希望东方太过混乱,那样不利于他们在华利益。这次主持南北和谈的是阿尔比昂公使朱尔典,他与项城和你的关系都不差,这件事上,肯定是帮着我们,不会帮着云南。再说,洋人现在,自己也不稳当,若是拿出大笔军火支持蔡锋,我看也是有心无力。”
    赵冠侯道:“怎么,洋人那里出了问题?”
    “这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是事实,但是根据我对洋人的了解,起码有七成把握。”唐仪绍很有些自信“冠侯还记得,松江那条花旗船爆炸事件吧?后来我听说,那条船之所以炸的这么凶,不是炸蛋厉害,是那条船上悄悄夹带了不少军火。结果炸蛋炸到了军火,就搞成那样。扬基的报社访员很厉害,把这件事查探到了眉目,在报纸上刊登,在扬基国内,据说闹起很大风波。他们现在的总统是北方人,与南方各邦的利益有冲突。南北两方剑拔弩张,很有可能要动刀兵。扬基一旦内战,整个泰西都会受到影响,未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们肯定是先保自己,再管别人的闲事,所以不大可能支持蔡锋动武。不过也正是因为泰西有事,我才希望我们的和谈能够早点有结果,越拖,对我们越不利。”
    陈冷荷问道:“这话怎么说?”
    “因为我们身边,有两个很不招人喜欢的邻居。”唐仪绍比画了一下方向“这两个恶邻,都在觊觎我们的后花园,我们的产业,我们的田地商号。过去,列强的力量大,他们不敢胡作非为,怕引起公议。如果列强自顾不暇,他们再对我们下手,我们就很难抵挡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团结起来,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才能挣出个活命来。如果到了现在,还要彼此争斗,那恶邻打进来,我们还有什么力量招架。”
    赵冠侯笑而不语,知道唐仪绍话里,实际暗含指责自己兵取江宁,对葛明军损害太过。如果葛明军衰弱到不能制衡大金的地步,袁慰亭的计划也要受影响,难以按他想的那样顺利接收权柄。
    陈冷荷则赞成唐仪绍的意见“这好比病人,有了病的时候,自然要保养身体,身体强壮了,才能把病魔驱除出去。如果在生病的时候,还要让自己身体吃亏受累,病就很难养好。这个道理,我确实明白,可是,具体怎么谈法,唐先生可有方略?”
    “有。这个方略,其实还是冠侯当初向项城提过的。葛明党此次起事,事发仓促,略无准备。武昌之义,兴中会出力无多,主力是光复会,劝黎黄坡为都督的,则是地方立宪派的领军人物。及后东南各省起义之中,松江算是兴中会的根基之地,浙江,则是光复会的基本地盘。其他各省,光复会所占的力量也很大,非目前兴中会能比。一个人借钱开店,生意做的多红火,本钱也是别人的,我们直接就把他的财东掌握在手里,事情还有什么不好谈的?”
    赵冠侯笑道:“怎么,光复会跟唐兄接头了?”
    这话本是机密,可是唐仪绍没有隐瞒的意思。
    “算是吧,是他们主动联络的我,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南北冲突。与兴中会理念不同,光复会事实上,还是希望葛明能够少流血,最好是不流血的。再者,立宪派都是地方士绅,自己的基业都在这里。兵凶战险,一旦兵火涂炭,难免家财受损,基业不保。云南援贵州,贵州成了云南的附属之地,复援四川,则蜀督亦位置不保。两广福建的援军一到,第一个慌的,就是江、浙两省的人。是以他们也自愿意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江苏的程全德、张殿撰、浙江汤寿扬,都已经向慰亭输诚,愿意支持南北和议,并且公开拒绝两粤及福建的部队入境。不过,我们最该感谢的,还是陈无为。要不是他连杀二陶,光复会,又怎么会主动跟我接触?”
    唐仪绍脸上笑容更盛,“昨天听说冠侯和浙江的人,已经有了些接触?他们希望我们可以支持光复会制裁凶手,我已经答应了。但是我在南方无拳无勇,有心无力。具体到落实层面,还要冠侯你帮一点忙。”
    “帮忙倒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也要知道,他们要制裁的是谁。到底要杀多少人,他们才能满意。”
    “陈无为人头一颗,万事可定。”唐仪绍知道,松江临时都督孟思远,与赵冠侯有金兰结义的交情在,为防误会,先行说明。
    “光复会虽然以暗杀出名,但是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也不会牵连与事情不相干的人。陈无为这个罪魁祸首,肯定是不能放过,至于其他人,就是杀害陶成翰的具体杀手,光复会自己会派人处理。只要我们能够提供一些方便,他们就感激不尽。”
    陈无为目前虽然下落不明,但根据赵冠侯掌握的一些情报,他应该是由刘富彪保护,藏在卡佩租界。光复会想要暗杀,但是却不能带枪弹进租界,这就需要地方上的力量支持。乃至杀人之后的善后,也需要大有力量的人转圜,这找赵冠侯,倒是最为合适。
    他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南北和议,停止战争,这对于国家民族都是一件大有裨益之事。但是不知道,战后又该怎么处理两下的关系?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唐仪绍道:“这我已经想过了,孙帝象的看法,我是支持的。唯今之计,要想强国,必要效法泰西,其中最为先进的模式,莫过于共合体制。选出总统,总礼,下设议会。司法、军事、财政三权分立,彼此不能干涉。总统的权力受议会控制,总办则为总统之下的第一负责人。大家互相牵制,不能一家独大,所有人都需要对议员负责,议员对选民负责,层层负责,同参共议,这个国家才能扫除积弊,重振国威!”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起身道:“冠侯你看,限制中国发展的最大影响,就是各国对于我们的控制,稍有改动,必会触及洋人利益,随后就会招来洋人的报复。我们最后,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做洋人控制下的傀儡、奴隶。可是现在是个机会,一旦泰西开战,我们就可以趁机发展自己的国家,等到他们战争结束,我们把国家也搞出起色,亦可于国际之内占一席位,不用仰人鼻息,这是自办洋务以来,所有人的追求。我们试验了一个又一个的办法,现在,终于找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接下来,只要走下去就对了。”
    赵冠侯见他信心十足的样子,只笑着点头“但愿如此。光复会的事,我会找机会和他们谈。在卡佩租界动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昨天抓傅明楼,是靠黄探长帮忙,要办掉陈无为,可不那么容易,我尽力而为。南北和议的事,我不参与,我的婚礼,唐兄可一定要来。”
    “这是自然。”
    等到将人送出银行,陈冷荷的玉脸也微微泛红抓着赵冠侯的手道:“亲爱的,我想跟你支一笔钱。”
    “干什么?”
    “捐献给葛明军正府。既然南北要和谈了,接下来,肯定是要裁减军队。士兵裁汰,必然要发给遣散费用,我想捐一些钱,帮助正府来解决士兵遣散问题。顺带,也给自己扬名,让士兵们知道我陈冷荷三个字。”
    “发给士兵,这我倒确实没意见。毕竟在江宁,这些人里,有一些人还保护过你,应该给他们一些遣散费。但是你扬名的目的是?”
    “参选啊。”陈冷荷理直气壮道:“孙先生在海外发表演说时,曾经说过男女平权,要给女性参与正直的权力,女人可以当议员,还可以选总统。我难道就不能参选?就算当一个普通议员,也可以为民请命,监督正府……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那样?”
    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真成了议员,国会会议,议题探讨必不可免。到时候周围都是男人,赵冠侯如果吃醋,这事情确实不好办。
    赵冠侯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如果想参选,我肯定支持你。但是你所想的事,按我想来,多半是办不到的。孙帝象答应了什么,跟他能做到什么,总归是两回事。你要是不信,我们到时候看就好了。总之,你捐款我不反对,至于参选……我劝你暂时别报太大信心。”
    他说的语焉不详,陈冷荷的心里,就蒙上了一丝阴影,总觉得还是赵冠侯不能脱出桎梏,太看重男女之别。可是考虑到现在社会风气如此,自己总归是他的太太,还是要顺他的心意,就只好把不快压在了心里。
    到了下午,一通电话打过来,赵冠侯听了几句,放下电话并没有说什么。陈冷荷问起,他也只是一笑,随即就预备着婚礼的事。
    眨眼之间,三天时间已到,曹鼎修收关门女弟子的宴会如期召开。自漕帮立帮以来,虽然有白相人嫂嫂,但都是因夫而在帮,女子入门槛,这还是破题第一遭。加上陈冷荷美如天仙的名号,是早就传出去的,是以不单是当日香堂里的老少皆至,一些好事的白相人也特意赶场来这里看美人,看热闹。
    陈冷荷今天穿了一身丝制顾绣袄裤,干净利落,倒也有几分英气,颇有些江湖儿女的派头。等到见面行礼,一切从简,只是走个过场,就转入一间单独雅间里去,等到开席之后,再每桌敬酒一杯,算是彼此打照面,以后免得不识。
    高三太爷等到陈冷荷离开,四下张望,手上的一对铁胆揉的叮当做响。“赵阿宝说是要给我一个交代,却不知道交代到哪里去,这种辰光,也不来打个招呼,倒真是一如他往日,目中无人!”
    赵冠侯在旁听了之后,微微一笑“爷叔,这您倒是错怪了他,范高头已经来了,来人!请范高头。”
    外面侍卫的勤务兵一连价喊下去,时间不长,两条大汉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从外走入。托盘上盖有一个银制圆盖,仿佛是番菜里的烤乳猪。
    这一席是首席,高三太爷,曹鼎修等人俱都在坐,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直到赵冠侯又喊了一声“请范高头说话。”一名大汉,猛的掀开圆盖,几人都朝托盘里望去。
    只见一颗怒目圆睁的光头,在托盘之内滚动,血犹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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