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冠侯终究没有在京里任职,张香涛保举他入京担任尚书的事,庆王出面阻拦。再加上两宫发丧、定谥号等一大摊事都落下来,张香涛也抽不出多少精力来和赵冠侯扯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随着两宫大行,京城里已经是一片白色世界,全城挂孝,户户举哀,京城里八音遏密,所有的娱乐,都被强行终止。让一个繁华的都城,变的索然无趣。
    山东的挖掘队伍在太后大行之后不久,就已经来到了京城。高升亲自带队,所挑选的都是赵冠侯的心腹,以平民打扮,在那片田庄上开始了挖掘。这些内帑银子全都被铸成元宝形装,装在银箱里。起出之后,由四恒的京城分号调车,运到车站内,装上了开往山东的专列。
    虽然懿旨点明,这笔钱全归赵冠侯养兵之用,但他还是分出三十万两,半数送到庆邸半数送到袁府。袁慰亭并不肯收钱,反倒是嘱咐着“时事多艰,多留一笔钱在身上,心里总是有个主心骨。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存在谁的手里都一样,就不用往我这里放。”
    他的神色很有些难看,长叹一声“北府的几兄弟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与松江的盛杏荪来往又很密切,他怕是要大用。我们两人嫌隙已久,他一大用,就更没我立足之地。听说还有人建议,要重新起复岑春宣与翟子久。大佬的年岁也大了,在枢臣位子上不知道能待多久,若是有朝一日,大佬也退下来,我的日子怕也没有几天了。你这笔钱与其送我,不如另结个善缘,保存住自己有用之身。”
    “姐夫,你这话就要折杀小弟了。咱们是一家人,哪能看势力定交情。小弟是姐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不报答姐夫,又去报答谁?您只管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山东永远跟您在一处。既然这钱您不要,那我就给您在四恒里立个折子,只取息不动本,将来也是个凭仗。”
    袁慰亭点点头“这样也好,我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是金英……总要给她留下一点体己钱。另外的银子,你就好好养兵,不要乱动。方今天下,主幼国疑,若是再没有强兵在手,江山就不稳固。不管将来我到了什么境地,总要对的起老佛爷的一番栽培,咱们总得要仁至义尽。”
    他又嘱咐道:“这么大一笔银子,时间一长,就难免走漏风声,要紧回山东,不要在京里多做逗留,免得夜长梦多。等到了自己的地方,就什么都不怕。朝廷里,恐怕还会派大员下去,掣你的肘,你自己要多长几个心眼,与上下的关系都要弥缝好,免得被人窃去了权柄。当初太后所许你的事,不可当真,依我看,那些话多半是不能兑现。”
    “小弟明白,老佛爷一去,她说的话,自然不能真信。再说,就算是五爷想按老佛爷的意思办,怕是也未必能够,他没有那么强的决断。”
    说起这个,袁慰亭也摇摇头,如今既在丧里,又有新君登基的诸多事宜要办。正需要内安群臣,外抚督抚,稳定整个国家社稷的时候。可是隆玉太后和摄政王的表现,却让他感觉,这个江山怕是也没几天了。
    隆玉本来想要垂帘,但是慈喜临终遗诏,断了她的念头。改为承沣监国,只有遇到大事再向隆玉请旨。这无形中,就削弱了隆玉的权力,她对此严重不满,也就变着方找承沣的麻烦。因为治丧礼仪的事,就把承沣叫过去,好一通臭骂。
    随后,又因为住处的事,在宫里闹了场风波。京师大学堂监督上条陈,主张摄政王夫妻搬到宫里住,方便监督小皇帝读书进学。
    这本来是一条很不当的奏疏,隆玉年纪不大不小,承沣又在少壮,叔嫂同宫,难免有当年多尔衮、大玉儿之闻传出。承沣的脑子不灵光,并未想到这一层去,竟然真的考虑起,自己该住到哪一宫,比较方便的问题,结果又被太后一通臭骂。
    当初慈喜初垂帘时,与六王内外联手,虽然不能称为一团和气,但是办大事的默契还是有的。现在却是太后没事找事,故意刁难,监国摄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性子又优柔寡断,让群臣都不大服膺他。比较起来,颟顸无能的庆王,才又胜于德的庆王,反倒被认为是现在第一等的能臣。
    袁慰亭苦笑道:“冠侯,你我是一家人,有些话我不方便对别人说的,对你也无忌讳,你不要过意。三国演义里,廖化拜先锋的时候,蜀中是个什么光景,不言自明。现在虽然没有司马氏,可是黄巢之流,不可不防。惟一可凭者,就是兵。”
    “姐夫说的是,小弟回去,自当把兵权抓好,不让下面生乱子。”
    “乱不乱,都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当官的可以掌握的住兵,即使乱,也可以弹压的住。如果掌握不住兵,即使不乱,也难以成气候。控制好这个分寸,就没什么难的住你。按说新君登基,太后得发恩饷,你且等一等,等恩饷发下来,再走不迟。”
    “恩饷?恩饷绝对不能发到山东!”醇王府内,承洵第一个拍案而起“老佛爷的内帑,听说连皮硝李的私财,都由赵冠侯经营,这是多大一笔数字?皮硝李这些年在宫里,偷拿了多少珍宝且不去说他,就说收的节敬,就不知道多少。这回都便宜了山东。要是有这么大笔银子到了国库里,咱们什么新政搞不成,什么兵练不了?别的不说,起码能再为老七挤出一笔款子,练两镇旗兵。他把京师的名角,都接到山东去养,有钱养戏子,就别找我们要赏银。”
    承涛道:“是啊五哥,依我看,趁着他现在人在京里,先下道旨意,不让他回山东。再找人参他一本,随后交部严议。把他的顶戴去了,抄家!我琢磨着,抄了他的家,包准发一笔大财。就如同当初抄和家一样,抄了家,够咱们好几年的开销。”
    承沣颇有些犹豫“这还在两宫丧里,不大好吧?老佛爷临走的时候,他可是托孤大臣的待遇。再者,老佛爷跟我也有过交代,仁儿登基之后,要我封赵冠侯一个爵位,就像曾左一样,高官厚币,把他笼络住,说这是给咱留的倚仗。老佛爷尸骨未寒,我就要改她老人家的章程……这说不出去啊。”
    “托孤怎么了?当初顾命大臣,也不是没杀过。”承洵哼了一声,“五哥,你也别忘了,咱皇兄最恨的是谁?原来是头上压着一座山,咱们不敢直腰,也不敢大口喘气,报仇之事,也就谈不到。现在总算是轮到咱哥们扬眉吐气了,你告诉我们,不许动他?哪有这种道理?怎么,老佛爷活着你怕她,死了你还怕她?”
    承涛岁数最小,平日最为受宠,也敢和五哥对着干,瞪着承沣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山东巡抚那位子,我已经答应了我府上的包衣了。等出了丧,就让他上任,你不能让我没脸见门下的包衣吧?你给我撂一句痛快话,你是向着咱自己家的人,还是向着外人?是不是你怕老庆,怕了袁四?你怕,我不怕,你不敢动他,我敢。你现在给我写旨意,我带兵去捉他!”
    房门猛的被人推开,一身缟素的福子,从外面直冲进来,旗人素有儿媳妇当家的传统,她在家中是半个主事人。一步冲进来,真有雌虎下山之威,承沣未及开口,脸色先变,半晌之后才挤出一句“我……我们弟兄说闲话,你这是来干什么。”
    福子面上如罩寒霜“干什么?你们说闲话,我管不着,谁敢动我的恩人,我就得跟谁说道说道。老六老七,你们两个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造反?”
    “五嫂,你这叫什么话,我们说正事你闯进来,到底是谁要造反?”承涛平日里就总与福子拌嘴,此时也不怕她。“我知道,赵冠侯救过你,可是那事说出来它也不露脸,你自己不嫌寒碜,我们还得要脸呢。能不能别把那点事总挂在嘴上,我替我五哥害臊。”
    “害臊?你要是知道害臊,就说不出这么忘恩负义的话来。承沣,我今天要一句痛快话,你是不是要违反老佛爷的旨意?”
    承涛道:“老佛爷活着,自然要遵旨意,现在她人都死了,我们几个大活人,要受她一个死人的欺负,没有这个道理!乱命不受,这个旨意不能听。”
    “不能听?那很好啊。你们说老佛爷欺负你们,是不是说,我这个大福晋,是老佛爷强按着你们娶的,你们家认的嫂子,是那元佳氏?”
    一听她提起这旧事来,承沣连忙拉她“福晋,少说一句,少说一句。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还提?跟这个没关系。我们也不是说不听话,我寻思着吧,那么大一笔内帑,应该是救济大金二十一行省外加内外柔然这些地方,不能归一个省使费,那也太偏心眼了。只要他把内帑拿出来,依旧可以做镇统制,再不行,留在京里管部,也是个办法。他岁数太轻,又没进过学,当巡抚本来就不合适。这例子一开,其他人怎么办。”
    “哦,他岁数小,那濮仁岁数大么?”福子冷哼着问了这一句,把几兄弟的话都给堵了回去。“你们可别忘了,濮仁的皇位,就是老佛爷的旨意才有的,还有,你们五哥这个摄政王凭什么监国?还不是老佛爷的遗诏!他要是敢不听老佛爷的话,可别怪别人有样学样,到时候,这个监国我看他还能监几天!”
    一室无言。
    福子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几人头上,让一干人都没了话说。她说的情况,确实是几兄弟所没有想到的,如果真如她所说,监国带头违反太后的遗诏,接下来,怕是就要有人跟着脚步,开始动摇承沣的位置了。
    承沣看看承涛“老七,还不给你嫂子赔不是?看看人家,到底是将门虎女,说话看事,就是不一般,这一步,看的多透彻。现在铁宝臣、良贲臣那帮子人,都在盯着我呢。翔凤胡同那,还有位小恭王。咱们可得加点小心,不能太大意,否则这权柄,还得落到老庆那。”
    “那……那皇兄的气就不出了?”承涛虽然没给福子赔礼,但是气焰上,被打落了不少。想来那几万银子是得退回去,自己办的第一件事就没办成,心里就格外的别扭。
    承沣道:“不是不出,是得慢慢来。先把老庆的权拿过来,再想办法收拾袁四,总要一件一件,慢慢去办。你府上那包衣,我保他一个山东藩司,也算有个交代,不让你丢人就是。再找几个留学生,派到山东去,把兵权拿过来一部分。万事事缓则圆,总是慢慢来才好。至于那笔内帑……且先不提它,就算是花,也花不了那般快,盯死它的用项,总能拿回来。但是这回六镇恩赏,山东一镇一协,咱就不管了,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对,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已经得了那么大一笔数目,总不能肥肉添膘,否则其他人还怎么活。”
    听着几兄弟的议论,福子未做言语,只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干蠢材,自己父亲当年就说过,皇帝不差饿兵。你们不发山东兵恩赏,就别怪山东兵的军心向着自己的长官,就这样想抓兵权,做梦去吧。
    韩庆跟着赵冠侯一起返回山东,一起带走的,还有韩荣留给他的产业。一如福子所预料的一样,韩庆未曾成丁,少不更事,家里又没有可靠的人,大管家从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在京里成了个很大的富豪。
    但是当赵冠侯把他带走以后,略使了些手段,那位大管家就招架不住,把侵吞的财产都吐了出来。韩庆年纪还小,在他看来,赵冠侯俨然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心甘情愿把财产交出来由这位大哥打理。
    在火车上,不时兴奋的向外张望,又说道:“这回放到山东藩司那玉山,我听说过,是七爷的包衣,没什么才干,只会捞钱。在京里名声很差,大哥要防他一手,要盯死他的帐,不行就参他。我让姐姐帮你,敢不听话,就弄死他。”
    “小庆,这事你别管,我自有办法。我问你,去洋人的地方玩过么?跑马打猎跳舞,都会么?”
    韩庆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概不知,赵冠侯一笑“到了山东我教你,用不了多久你就都能学会。我再送你到海外留学,你愿意么?”
    “愿意,愿意啊。海外留学,这谁不想啊。”韩庆兴奋的脸上笑开了花,毓卿在旁边却轻轻摇摇头,暗道:这傻小子真是少不更事,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你这一去海外,你们家的产业,可就都听别人调遣。但是做这事的是自己丈夫,她不能说破,只在赵冠侯胳膊上一掐,算是个警告。
    就在赵冠侯回山东不久,新任藩司玉山已经从京里赶到济南,走马上任。同时几名留学生被派到军队里担任标一级的职务,亲贵们以这种方式向各省督抚宣布:新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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