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章桐当年提出兴办洋务,设南北洋以来,大金国数十年惨淡经营,以全国之财力,也算是备办出些许家当。即使马尾大败,南洋只余公司,不剩其他之后,北洋,也还是有一些家底的。
    高丽一战,北洋舰队名存实亡陆军里,还有一些家当。及至后来韩荣秉政期间,也积攒了家业。库房里,除去左轮枪和米尼步枪外,尚有不少线膛、滑膛步枪乃至一批火绳枪。
    拳民多习刀矛,不善使用洋枪,加上他们获得洋枪的途径有限,与其依赖枪械,还不如依赖神通和拳术。所以对于洋枪的需索不多,库房里积存的刀枪剑戟都发放了下去,洋枪倒是剩下不少。
    除去枪械之外,霍虬甚至在角落里发现了几十箱手留弹以及地雷,显然是韩荣购买来以后,就没人记起把它发下去,就那么堆放在库房里。在其他地方,又找到了一百余发榴弹以及三十多发榴霰弹。对于炮兵来说,这些都是宝贝,即使手中没炮,出于职业习惯,也都先搬走再说。
    除此以外,几百桶洋药,以及一些枪械的附件、零件,也都一一搬出,装满了带来的所有大车。高升也不阻拦,反倒是在旁撺掇“拿,随便拿,不定哪天拳匪就来抢东西,赶紧都拿走,什么都不给剩。车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帮你们找车。”
    李秀山家是本地一霸,找一批大车倒不为难,可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放在哪里就是问题。火车本就运力紧张,即使加挂了几节车皮以后,地方也不富裕。连大行李都要严格限制,这些枪支弹药,想要运回山东,显然有困难。
    李秀山道:“不用急,我们李家有仓库。都存到我们的库里,我爹怕出事,囤积了一大批粮食,就等着将来粮荒时,卖个好价钱。现在让他把粮仓腾出几个,把咱的东西放进去,保证出不了事。只要匀给他几十条快枪就行。”
    李荣庆人老成精,已经敏锐的感觉出,津门风色不对,不但禁止家中子弟练拳,又雇佣了不少护院武人,还千方百计的买了几十条火绳枪护院。
    但是火绳枪比起滑膛燧发枪落后的多,李秀山这次回家带回去一百多杆滑膛枪,让李家武力大为提高,再加上这次从总督衙门搞出来的枪弹。凭借李家深宅大院,也就不怕有人来打。
    可是比起这里来,西沽武库的才是大头,可以说直隶大部分军械,都存放在那里。要说去搬那里的货,赵冠侯自己都有些担心“那武库可是个要命的地方,能动?”
    高升将他拉到一边,朝他一伸手“赵大人,我也不跟您客气。我要十张车票,一万两银子。只要有这些钱和票,那库房就随你搬。”
    “银子和车票么?那你等一等,明天这个时候,我来找你,保证办妥。”
    “您瞧好吧,只管来找高升,其他的事,都是我来办。”
    赵冠侯将左轮和米尼枪发放下去,其他武器暂时存入李家库房里,由李秀山带人操办。北洋学堂里的图书搬运、保管,以及技工的转移,也一并托付了李秀山代办。自己带了一哨护兵,直奔小鞋坊。
    故地重游,心境已变,曾经的江湖纷争,于如今的赵冠侯看来,已经不值一提。只是来到苏宅外面时,见门户关的很紧,房子并没有被人占去,收拾的也极整齐,自己的故居也是如此,可见这些锅伙旧人,倒是知道替自己维持。
    小鞋坊锅伙因为出了赵冠侯这样的强人,很是兴旺过一阵子,又有孟思远提供经济支持,锅伙里聚集了近百人马,算是远近闻名的大锅伙。可如今,情形却大不如前,院子里十几个混混无聊的捉着虱子,说着闲话,连马路上,都看不到他们走动。
    侯兴见赵冠侯来,既是兴奋,又有些畏惧,显然随着赵冠侯官职的提升,两兄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他已经不大敢拿自己当成赵冠侯的兄弟看待。只吩咐着人去预备酒菜,又从房里拿了个钱袋出来
    “这是大哥这几个月的进项。你新家门槛太高,我可不敢随便去,就把钱都存起来,等你回来,正好给你。”
    “自己兄弟,就不必这么客气,我也不是为这些来的。你跟我说说,现在锅伙情形怎么样。”
    听赵冠侯一问,侯兴面露尴尬“哥,兄弟对不住你,我没能耐,没把你给我留下的基业经营好。关键是现在飞虎团太多,世道太坏,弟兄们就不好混了。那些买卖铺面大多倒闭关门,倒是掩骨会的活计忙了不少。往常一天未必有一具死尸,现在一天得有几十具死尸需要埋,开销就大。虽然孟东家那里周济着,可是其他大户人家有的跑了,有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这行善的事,就不那么热心。”
    “咱的人里,有没有练拳的?”
    侯兴不好意思的一笑“咱想练,人家不带玩。飞虎团要人,都要老实听话的,嫌咱的弟兄太滑头,不肯要。而且咱的人喜欢赶时髦,身上有的就带了点洋玩意,还要被他们说成是三毛子、四毛子,搞不好还要被砍。多亏姜师父护持着,倒是没冲咱下手,但是姜师父也不让我们练拳,所以咱的人跟团,没扯上什么关系。”
    赵冠侯这才放了点心“没扯上关系,自然就是好事。飞虎团不管闹的多大,大家都不要去练拳,也不要去请神道,那些东西都是腥(假)的,一点尖(真)的没有。信那个,早晚得被他们拉去送死。”
    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侯兴兄弟,这是五百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把银子兑出来,给弟兄们分一分。告诉大家,从现在开始,不要出门,不要上街开逛。眼下的情形有点乱,我这次进京,就是尽量了事的,但是多半了不成。一旦开打,茬架的一边是老佛爷,一边是外国人,这哪头都不好惹。这场架,不是咱能掺和的起的,都在家老实待着。我在老龙头有一列车,是奔山东去的,有家眷要走的,就送家眷上车。你老娘妹子,我都留好位置了,回头让她们上车就好。你要想跟着走,就一块上车,哥管的起你们饭吃。”
    侯兴感激的起身磕了个头“哥,有你照顾我老娘妹子,我就放心了。咱小鞋坊也是街面上有一号的主,我这个军师要是跑了,不就丢你的人了。我在这戳着,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反正这也是个穷地方,我想那些团民不至于来打咱的主意。”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几个混混抬了一扇门板进来,门板上一个男子身上裹着药布,离着老远,就能闻到药味。赵冠侯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马大鼻子。“马二哥,你这是上哪开逛去了,让人打成这样,挂钱要没要下来啊,份儿钱拿没拿着?”
    马大鼻子连叫唤了几声之后才道:“赵二爷,您就别拿我打岔了。我这是来跟侯兴兄弟求救来的,没想到遇到二爷了,您快救命吧。辛个庄那些菜农,都快把我打死了……”
    辛个庄与大酒缸的矛盾,当初在状元楼得以化解,赵冠侯那时生计无着,从菜农税金里,也得一份收入,让自己得以改善生活。本以为那事已经过去,没想到居然还有风波。一问之下才知,辛个庄的百姓已经大半入了飞虎团,男子练拳,女子练红灯照,在村子里也起了坛,请了师兄传法。昨天遇到的三强,只是其中之一。
    既已习拳,威风就盛,想起过去的仇人,就要把帐清一清。马大鼻子的大酒缸,是这一路人马第一号大敌,过去不敢相打,现在有了神道护身,就什么都不怕。一干头扎红巾,手提刀枪的年轻后生,就直冲到大酒缸锅伙,把马大鼻子着实一通好打,又放出话来,要他清退过去的损失,否则就要拿他当二毛子杀。
    以往混混倒不至于怕菜农,可是一旦菜农成了飞虎团,跟他们打,就等于与时下津门第一号大势力开战,混混就力有未逮。本来是想请侯兴找姜不倒说说情,不想遇到赵冠侯,这倒是更好说话。
    赵冠侯与之交情平平,只是嘴上敷衍着,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津门四乡八镇,练拳的多么?”
    “多,简直是太多了。各处乡民,全都练拳设坛。光是津门这地方,拳民就得有几万人。他们图的就是三个字:不受气。现在只要一说是拳民,一看到那红头巾、红腰带,连官府都怕他们三分。你说说,这么下去,这津门地面哪还有咱混混的饭啊。”
    “我给你留点钱,你先吃饭看病,其他的事,回头再说。你们谁的家属要走,跟我说一声,都是老兄弟了,车票的事,我来办。但是记得保密,别嚷嚷的是人就知道,那就走不成了。”
    赵冠侯离开小鞋坊后,面色就更凝重了些,霍虬问道:“大人,是不是那些拳民打伤了您的故交,要不要标下带一支人马……”
    “不是那事,而是现在地面上练拳的越来越多,制军难以约束,这么多人凑在一处,二三有心人于后操纵,这股力量太可怕了。洋人陈兵于大沽口,我们自己再不能约束匪徒,一旦对租界造成大的冲击,其祸远非当日教案所能比。这里终究是我的家乡,有点桑梓之情,不想看着它陷入战火之中而已。算了,不想了,咱先去看看李管带他们把书搬的怎么样,再去租界看看。”
    北洋学堂搬书,顺畅无比。烧学堂的拳民还没到,士兵就把图书馆藏书搬运一空。学堂所用教员,为各国学者,内中尤以洋人为多。
    拳乱一起,洋人即行走避,教员难寻,但是学生之间,多有联系。其中津门学子多出自富商大贾,彼此家族也有往来,几个学生回家之后,提起赵冠侯的列车,立即引起了家长的重视。等到天色稍晚一些时,紫竹林外,赵宅之内,就有不少士绅商贾上门拜访,商讨避祸之事。
    这些商人虽然生意在津门,可是现在市面日渐萧条,即使维持生意,也多不能盈利,还要承担被团民摧毁的危险。其中又有不少人是做洋行、洋货生意的,那更是团民眼里的二毛子、三毛子,连人身安全也不能保障,就更别提生意。对于离开津门避往山东,他们是没什么意见的。
    要说意见,就是赵冠侯严格规定了每人的随身行李,大行李数量有严格限制。大户人家家当极多,尤其团民喜好放火,自己一走,总怕留下的东西不是被抢,就是被烧,恨不得把能带的都带走。赵冠侯一方面不让他们带大行李,另一方面却要带这么多书走,这让部分士绅难以接受。
    一位盐业公所的盐商道:“大人,您爱书自然是个雅好,可是眼下,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小人们家里,都有些粗笨家具,您说不让我们带上车,这到了山东,可怎么生活。留在津门,也不安全。至于那些书,丢了就丢了,将来再设法购买,所需款项,我们出钱摊派就好。”
    “到山东,家具之类的东西,你们不必担心。山东市面繁荣,买什么,都能买的到,你们只要带钱就行了。现银不方便,就带银票,金银细软可以携带,粗笨家具一律有限制。至于这些书,有的当初是托了关系买的,现在想买,很不方便,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于我看来,这比起金银财宝,价值更高。几位若是无法认同,那也可以选择留下。”
    几个商人见赵冠侯封的很死,只好又说好话,又拉交情,姜凤芝忽然一脚踢开门,从外面冲进来,将一口雪亮单刀用力朝桌上一戳。
    “他们都是二毛子,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两天之内,所有把子弟送到洋学堂的人家,一律要过火。师弟,你不要管他们,你把他们都弄走,我也不好办。不愿意跟你走的,趁早留下来,我也好向老师父那里交差!”
    商人里有人认识她,知道她是最近大名鼎鼎的拳民头领姜四姑,她这么说,必然是真的。与生命比较,钱财就是身外物了,此时就只好先顾着命,再顾其他。对于赵冠侯的要求不但答应下来,还有人问道:“我们能不能明天就先搬到火车上去住?听说那里有兵守着,拳民进不去。食宿我们交钱……”
    等到将一众商人送走,姜凤芝一笑“师弟,我这双簧演的怎么样?”
    “自然是好,师姐的本事越来越好,把这群老财全都唬住了,否则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时候。等他们一上车,你就带着人去他们家里搬东西,能搬多少搬多少,然后赶紧变成现钱,留下防身。等到乱子一起,总要手里有钱才好。”他边说边拉住了姜凤芝的手,后者害羞的挣扎两下,就任他抱在怀里。
    正在赵冠侯在她身上大施手脚之时,两个红灯照的女弟子从外面跑进来,咳嗽两声,惊醒这对野鸳鸯,随后回报着:姜不倒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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