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子的意志为动力,以强学、保国两个已经被名令取缔的组织核心成员为御手,名为新法的战车,高速的运行起来,巨大的车轮呼啸而过,挡在面前的,不管是杂草还是石头,都以碾压的态势直接撞了过去。
    通州,作为京城与津门往来的重要交通枢纽,常年之间迎接客商,也是个极为热闹的要冲之地。刘长有祖传三辈,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大车店。虽然店面始终做不大,但是总归可以度日维生。
    自从洋人出现之后,他的生计变的越来越艰难,想要活下去,付出的努力越来越多。他和他的老婆都不认识字,连记帐都靠着一些自己知道的符号,对于所谓新政,他是不大明白的。
    但是他知道的一点就是,新政实行后,他的生活,确实变的比过去好了。一些往常不来住他这种大车店、睡通铺的人,现在也肯屈尊,到这里栖身,那能睡二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再不用担心租不出去。
    店里可以生火,客人可以自己带了干粮和蔬菜在这里起火,也可以花上一些钱,吃店里提供的伙食。几名长年住在这里,指望着卖艺杂耍为生的江湖人,与刘长有有点情面,彼此见面,总要聊上几句。
    与刘长有正相反,自从新法实行后,他们的日子,变的比过去更艰难了,乃至一天一结的店钱,现在也要申请拖欠。
    “没办法,没有君子不养艺人,现在搞什么新法,闹的人口袋里没钱,连饭都吃不上,谁还看玩意儿啊。都不看玩意儿,又哪来的钱。”卖大力丸的郝大个是个八尺高的大汉,相貌威风的很,能耍一口大铁刀。大家即使知道他的药丸是假的,但是就为了看他的铁刀,也能聚不少人。往日里,他的食量最大,偶尔还要吃些肉食,可是今天,他却满脸尴尬的数了十个大子过去
    “刘掌柜,对不起,今天买卖实在不好,这点钱刚够店钱。这饭……我赊您一顿,明天有了再还上,肉就不用了,有素的就好。”
    刘长有接过钱,倒是很好说话“别客气,我这小店房现在虽然好过一点,可过去,都是靠你们支撑着。你们有了难处,我不能不开情面,欠个三两天,我还能顶的住。只是日子再多了,我就扛不起了。您就是想要肉啊,今天也没有,您这今天来个邻居,光济寺的和尚,澄元师父,行李已经送到了,人一会就来。有和尚在,您吃肉不合适,吃点素的吧,素净点也好。”
    “澄元?和尚怎么也住大车店了?”几个卖艺的人都觉得稀罕“他不是有庙么?怎么,把庙卖了?”
    “卖?卖谁啊!让人给收了!他娘的,这什么新法,简直就是不让人活的法!”说话的,却正是澄元。不过这位和尚现在没有半点平日里高僧大德的气派,敞胸露怀,肩上扛着根棍子,上面挑的是随身的包裹,满身的酒气,隔着多远都能闻的见。
    “当家的,您怎么还喝上了?您可是和尚,能喝酒?”
    “什么和尚,往日有庙时,我是和尚。现在没庙了,我还算什么和尚。”澄元边说边拿出钱袋,数了十天房钱过来。“这是十天房钱,另外您今天受累给我做份大肉面,多放肉丝。”
    郝大个听到大肉面,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当家的,您这是豁出去了啊,连肉也吃上了。不是,您这庙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怎么没的?还不是让朝廷给折腾没的。都是这狗娘养的新法,说是要办新学,搞洋学堂。你搞洋学堂我不管,可是凭什么用庙产啊。天下的寺庙庵堂还有祠堂,都要改成洋学堂。咱这的衙门更缺德,硬是不让我再在庙里住,说是把住的地方留给夫子,把我赶出来了,这不是土匪?”
    刘长有为人谨慎,连忙劝着澄元消气,打着圆场“或许这是衙门里,一时没明白上面的意思,把事情做差了。等到弄明白以后,就得把大师父接回去,总归那是您的庙不是?您在我这,住不长。”
    “什么弄差了,就是成心的。上面没这么说,下面的人,可是会这么领会。这些年大家还看不出来么,上面咳嗽一声,下面就全都得治肺痨。要说皇上,那自然是好的,可是架不住身边有奸臣啊!你们不知道么,朝廷要废科举了!”
    “废科举?不能吧?那要是废了科举,这天下还不大乱了,又该让谁,来管着咱们啊。”
    这帮住大车店的,虽然没一个人能有机会应举,但是提起读书人提起举子,都有一种发自本心的尊敬,认定自己就该听从那些人的指挥。一听说朝廷居然要废除科举,所有人脸上都是一脸的惊讶与迷茫。没了科举,没了牧民官,大家怎么活?
    这当,外面又来了两个住店的,把仅存的两个铺位租下了,交过钱之后,一个人开口道:“不光是废文科,武科也是废了。原本考的东西,一概作废,改考枪炮。这不是要人命么,有哪个武举会枪炮?京里的衙门,也被裁了,光禄寺、通政司、詹事府,全都给解散了。一下子,上万的人,都没了饭碗啊。”
    另一人道:“上万人,这还是少说呢,他们把旗饷停了。可着天下的旗人,就都没了进项,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饿死。比起这些旗人来,一万多官,就不算事了。京城里,一帮没了饭的旗人,正拿着刀,要找康长素玩命呢!这要是碰见,准是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康祖诒,这人就是个最大的奸臣!”澄元又一拍桌子“他把翁相爷都给害了,听说翁老相爷罢官,就是他下的黑手。这放在评书里,准是潘仁美,张士贵。亏得当初,大家还叫他圣人,他也配!”
    那名新来的客人,是个行脚商人,倒是不大赞成澄元的看法。“也别这么说啊,康圣人还是不错的,你看,他推行新法,要废各地厘金,这不就是好事么。我们原来做点小买卖,光是厘金,就能让你伤筋动骨。搞的咱们自己的货比洋货还贵,去了厘金,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话音刚落,店外走进来一个中年衙役,这人是这片的管街,大家都认得,刘长有连忙上前施礼招呼。那衙役道:“县太爷有令,打今个起,你们这店房,一律加人头捐。天天晚上临落幌子以前,我过来查人,一个住客上两个大子的捐,不交钱的,一概轰街上去。”
    “加捐?这什么捐啊?最近不是没打仗么。”
    “是啊,他是没打仗,他不是把厘金去了么。厘金是没了,可是衙门口还得吃饭吧,兵营里那帮子当兵的得开饷吧?这粮饷从哪来,只能从别处找。这两个子的捐,就是厘金捐。对了,有做小买卖的听着啊,所带的货物厘金不收,但是得收进城税,按物做价,不交的,东西一概充公啊。”
    他又看向刘长有“对了,县里现在要办团练,裁勇营。原来的绿营,说话就要废了。现在就得先把团练办起来,办团练不用你掏钱,但是你得管饭。你每天准备五十人的饭,早晚两顿。粮食县里出,但是劈柴钱得你自己垫。”
    刘长有的脸顿时苦了下来“我说头儿,您看看,我这小店,归了包堆才几个人,要是做五十个人的饭,我就别干别的了,住店的人,可就该挨饿了。再说五十人的劈柴钱,这得是多大挑费,天天让我掏,我实在掏不起啊。”
    衙役与他极熟,倒也不恼,拍了拍刘长有的肩膀“受着吧,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谁又比谁好过多少了。你现在出点劈柴,就得烧高香,要是绿营裁不好,那是要出兵乱的,到那个时候,保住脑袋就不错。这就是新法,一天一个主意,一天一个见识,咱当老百姓的,就只能听着。我这还得要紧着回衙门,说不定啊,又有什么新的上谕发下来,我又得去听着了。”
    等这名衙役出去,那两个行脚商也没精神,“这……这没了厘金,改了捐税,这不一样么?合着这新政喊了半天,一点有用的没有啊。”
    刘长有哭丧着脸道:“有用,把咱都挤兑死了,他就有用了。一天五十人的劈柴哦,我可怎么活啊。”
    一名对朝廷政令有些了解的客人道:“新法也有不错的,你看,这铁路商办,老百姓也能修铁路了,这不是好事?”
    刘长有晃着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买枕木的钱,还留着买劈柴,给五十个团练做饭吃呢。”
    “也别那么说,怎么叫一点有用的没有呢,朝这秀才举人的,不就是围着衙门要说法么。”
    几个客人陆续回来,说着街上的热闹,今天通县最大的热闹,就是一干读书人,把县衙门围了。往常秀才们摆破靴阵的事,确实发生过,可是自从当年杨白案发生后,这种事就不大见。可是今天,围困衙门的不光是秀才,还有本地几个举人。举人乃是士绅,他们一闹事,比起秀才来,其声势不知要大出多少,就连县尊都得谨慎应对,不敢有丝毫大意。
    “那些举人老爷现在既不能上京应考,又不能选官,秀才们,念了一辈子的五经四书,现在告诉他们,这些东西作废了。考策论,考西学,这不是要他们命么?这帮大才子,除了念书应举,一无所能,现在不让他们科举晋身,又让他们以何维生?不闹衙门,又去闹谁。再说西式学堂那是什么人办的?洋教士!他们办的学堂,教出来的人,能向着咱大金国?那帮人当了官,咱都没活路,要我说就得闹。”
    “该闹,确实是该闹。”澄元点点头“看来,我也得邀请一下县城的同道,让衙门给我们一个交代。别的不说,得给我们来点产业吧,要不然,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啊。对了刘掌柜,那大肉面快点啊,我这有点饿。”
    面端上来,澄元狼吞虎咽的吃着,咀嚼声如同钢针,刺在那帮啃杂合面窝头就凉水的苦老哥心里。郝大个看看店里戳的那铁刀,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团练那看看,是不是能靠这身力气,换口饭吃。但又想着团勇的名声,自己总归是个卖大力丸的,不能自甘堕落,混到丘八中去,又打消了念头。
    刘长有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这几天啊,咱通州来了不少广东人,听说都是投奔康祖诒的,想要他保举,进京做官。还有一帮,是讲新法,讲变法维新的,羊毛得出在羊身上。我这就出去,托人给我写个告白条,凡广东人及维新者,食宿翻倍!”
    一根根名为百姓、书生、僧道、厘金的杂草,在车轮下被碾成粉末。但是,这些杂草的出现,却还是让车身发生了一丝颠簸,只是驾驭者此时,并没有发觉。
    京城,颐和园里,慈喜饭后,照例由李连英扶着,在长长的廊道间不紧不慢的溜达着,既是消食,也是解闷。李连英也能趁这个机会,把从外面打听到的消息,向她进行汇报。虽然她已经交出了权力,但是依旧有大臣通过各种关系,请求拜见老佛爷,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与不甘,请其主持公道。
    这位老妇人表面上似乎真的打算享清福,不问政事。对于这些拜见,虽然全都接见,但总是很不耐烦,边走边道:“这帮人,就是不肯让我省心。现在我已经不训政了,有什么话,去跟皇帝说啊,有什么委屈,去那诉苦。都跟我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我一管,不是就被人说闲话了。”
    李连英当然知道这话的言不由衷,他自有应付之道,在旁分说着“老佛爷,也不怪那些大臣到您这来哭诉,实在是变法之后,京里的市面上,可是比过去乱多了。这旗人您是知道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都指望旗饷活着。万岁把旗饷说停就停了,这帮人怎么活。还有那么多衙门,说裁撤就裁撤,又停科举……总归,京城里人心不定,大臣们,也是担心出乱子。”
    “哼,那帮子旗下大爷,自己没能耐养活自己,也不能怪皇帝啊。都是惯出来的毛病,饿死几个就好了!可是话说回来,这帮人里,备不住就有谁的祖上,跟先皇爷老祖宗身边做过事,立过功,把他们饿死,我这心里,又怪不落忍的。这样吧,连英,你从我的内帑里提三十万银子,买成粮食,往下发一发,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好歹着,给他们对付口吃食。至于其他的,我这个老太太,可就管不了喽。儿大不由爷,现在皇帝行的是新政,学的是洋人,我哪能干涉?”
    她抬头看看天空,几只鸟从空中飞过,她叹了口气“长大了,翅膀硬了,老鸟再想拦着不让它飞,就不成了。大鹏展翅恨天低,让它可着劲的飞,飞的高,飞的远,飞的越好,我越高兴,我等着看咱们大金国是怎么中兴,是怎么变成强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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