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人甫一看,还显得有些弱势。
    但会议开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专家组给出的结论是:东阳厂设备中,机床服役时间在十年以上的占据了75%,在20年以上的占据了50%,专家的建议是,更换10%左右的已经明显落后且无法维修的设备,其余的以维修更换零部件为主。
    这个结论一抛出来,胡浩就怒了,他直接拍了桌子:“更换一成,你们知道使用年限超过20年的占据了半数以上是什么概念吗?”
    “这都是生产机床的母机,我们的机器都这样,能生产出来什么机床?谁还能用我们的机床?”
    “对,外汇有限,所以我们能凑活就凑活。我们已经这么凑活了二十年了,再凑活,我们这个厂子都完蛋了!”
    他火气太大了,而且把外汇的理由自己先说出来了,小组组长傅君本就是个书生,哪里吵得过他,只能说:“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克服,这所有的机器都要更换的话,那需要上千万外汇哪里来,这是不可能的。”
    胡厂长直接反问:“好好规划就有了!所以我才一开始带你们去了纺织机械厂,让你们看看这外汇东用一点,西用一点会造成什么结果。”
    “那个螺旋伞齿轮滚齿机,按着额定的生产效率,每年能生产45万只,可现在一年五百个!还有瑞士的高精度丝杠车床,我们省就进了四家,结果呢,有两家一年就开机了两次,白放着。”
    “你们论证来论证去,就卡着我的脖子,我们是生产机床的啊,我们才是最需要更新换代的企业,你们不觉得这是本末倒置吗!”
    “你们瞧瞧,浙东、东粤、江南几个省市早就动起来了,集中力量办大事,你们呢,就怕出问题,一切唯稳,搞平均,每家企业将每年的外汇额度分一分,倒是谁也不得罪,可哪家也发展不好!”
    他气得直接砰砰砰的拍桌子!
    傅君他们都不擅于言辞哪里说得过暴怒中的胡浩,还是郭海英呵斥了一声:“胡厂长,你这是把我们当敌人!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帮你完成设备更新维修的,你才本末倒置了。”
    “事实就是这个事实,你喊也好,哭也好,你去省厅喊去,你要来了外汇你就买,但现在,你不应该趁着这么多专家在,聊聊你的设备该怎么办吗?我可告诉你,你这破脾气,过了这村可没这店,私下再找我们,我们是不接待的。”
    卢处长本来想制止呢,结果被郭海英的气场直接压住了,都没说上话。
    如今郭海英说完,他也连忙和稀泥:“对对,先聊能聊的,其他的再商量。”
    都说到这里了,胡浩脾气下去了不少,他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这会儿发完了,居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胖胖的脸上还挺平静,“对于这部分老旧设备的方案我不接受,但是,对于15年以内的设备,我想我们的确需要好好聊聊。”
    居然拿出了资料和笔,冲着大家说:“来吧各位专家,从哪个车间开始?”
    许如意瞧见,傅君看了他好几眼,显然没见过这么喜怒收放自如的人。但大家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的,胡厂长都要开始了,他们也没计较,一个一个开始了。
    他们说许如意就听着,从来不插嘴,当然其他人也不会去问她——纵然许如意技术不错,但她毕竟是以一个厂长的身份来看如何设备升级的,他们认为她还是不够专业。
    她就是在不停地记录。
    从进厂开始,她就拿着一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大家都是分组查看,可她几乎每一部分都会自己观察。
    不过一星期,那个黑色笔记本已经写了几十页下去。
    因为聊得好,而且许如意真的岁数太小了,有什么事都跑着去干,谁能不喜欢一个爱笑的有眼力见的本事还高的漂亮小姑娘?!
    许如意和专家们的关系可谓是突飞猛进,如今都不叫她许厂长了,而是一口一个如意叫着。
    当然,笔记本的内容也就瞧过了,写的非常全面,机器的型号,哪里生产的,生产时间,大修时间,修了哪里怎么修的,目前的问题,清清楚楚。
    有时候有些机器型号是在是太老旧了,他们还会跟她仔细讲讲,这是原来一家什么厂子,什么时候倒闭的。
    如今她依旧在记录,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这次不一样,会上大家争论,到了吃饭时间,许如意就会趁机问她的问题。
    有的问胡浩和卢楠:“10%的更换,是按着设备数量来定的,还是按着东阳厂能动的外汇额度来定的?”
    “厅里或者厂里对这次维修更新有没有具体的要求?想达到什么效果?”
    卢楠自然知道,许如意是陆时章塞进来的,对她有问必答,就连胡浩,别看脾气火爆,对着专家组一肚子的怨气,可对许如意态度却很好。
    用他的话说:“我听说了你们今年成交了2200万美元,就关注你了,专门找了锅炉报看,还向同行打听过你。许厂长,你就是咱们改革的先锋啊。”
    “我都这个岁数了,已经在东阳厂厂长的位置上干了十年,我要是按部就班,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
    “可是我们厂呢,也是按部就班越来越差。其实我早就想动,但是每每想到现有条件,都觉得太难了,不能给国家添麻烦,一直在搁置。”
    “是知道了你们燎原厂,知道了你之后,这次才想通了。敢想还得敢干,没有条件,我就得想办法创造条件,起码我得争取。首先这个制度它本来就不够妥当,其次,我们产品好了,才能让大家用上好车床。”
    “当然,我不能跟你比,我们没有创汇的本事,只能这么挣扎一下,看看省厅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许如意这才知道胡厂长为什么突然间这么刚?!
    当然,更多的问题是问专家组的,这个就自在多了。
    譬如说:“我看你们将机器更新换代,都是整机,不能够部分更换吗?”
    傅君就说:“能够部分更换其实是最好的,可是我们目前没有这个水平,能够了解国外这些机器,知道哪些我们能生产,哪些我们不能生产。”
    “同样,我们也没有相应的技术水平,来统筹生产这些需要的配件。”
    许如意还问:“不能够找这些设备的原厂家进行维修升级吗?”
    这是睡觉前问的郭海英,郭海英叹口气:“夏国实在是太远了,一次服务费用特别高,所以我们的机器从来没有进行过相关服务,都是靠着自己摸索着修理的,所以你也看到了,经过了多次的大修,跟原先的设备相比,有的都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现在在更换和维修升级之间比较,的确是再找原厂家更便宜,大概费用会在购买新设备的20%左右,但问题是,改后的设备他们修不了了。”
    所以,就进了死胡同。
    傅君也一脸无奈。
    十天过后,无论胡浩是否同意,专家组还是拿出了维修方案,交到了省厅,许如意也跟着回到了省城,一行人在车站作别,许如意还跟他们约好,发表了新文章通知他们。
    不过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陆时章,而是在华美招待所待了两天,写了一份报告,才去的省厅。
    陆时章这会儿已经看完了专家组的报告,许如意一过来他就问:“你跟着十天,是什么感觉?更倾向哪边?”
    许如意啥也没说,直接就把报告放在了陆时章的桌子上。
    陆时章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入眼第一句话就是报告题目:《关于东阳机床厂设备情况的调查报告以及解决办法》。
    陆时章不由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这不就是说,许如意也拿出了自己的一份解决方案?!
    这可是一个机床厂!他知道许如意在这方面懂的不少,是个专家,但是哪个专家也可不可能一个人搞定一个机床厂的设备更新维护?!
    他只是想找个行业外又懂行的中立者,来评估一下东阳厂的事情。当然,也是给许如意学习和接触机床的机会而已。
    真挺意外的。
    陆时章立刻快速翻动了一下。
    这年头还没有计算机,所以足足十五页报告都是许如意手写的,密密麻麻认认真真,尤其是对于东阳厂设备现状她没有赘述,只写了一句话:“所有设备具体数据参照专家组报告。”
    她不同是给出了分类,这650台机器,她用厂家和产地分开了。
    陆时章也是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许如意恐怕是动了让原厂家维修的念头,但这个想法是被否决的,他眉头有些微皱,不过还是继续看下去。
    当然,在此之前,他让许如意自便:“桌子上有干净的水杯和茶叶,你自己泡茶喝,我看看。”
    许如意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俨俨的红茶,慢慢地啜着。
    陆时章看的并不快,毕竟许如意的内容跟东阳厂和专家组的想法完全不一样,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新路。
    等着他慢慢看完,已经过了大半小时,陆时章抬起头,只觉得脑袋里仿佛一下子被塞进了许多未曾想过的知识,但并不昏昏涨涨,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
    他急切而直接地问:“这上面说的都很笼统,你一点点仔细讲讲。”
    “首先,你是赞同购买新设备的,但为什么同样的价钱,专家组只能更换10%,你却可以做到20%。“
    这个很重要,多一成就是几十台的新机器,如果置换的恰当,那几乎可以让东阳厂的产品升高一个档次。
    许如意就知道需要解释,当即放下了茶杯,说道:“我在报告上提到了整机进口和部分进口的问题。”
    “我听了整场会议,也听了专家们的介绍,目前我们国家进口都是整机,但我认为这样极为浪费。”
    “就譬如说这个精密外圆磨,整机进口是三万一英镑一台,其中主机一万八,附件一万三。可如果分解开呢,主机里面,像是液压箱等我们都可以生产,附件里面,砂轮平衡器还有夹具等我们也可以生产。”
    “如果这部分我们都不购买,只买我们生产不了的,一台机子可以节省55%。那不就是一万多英镑省下来了。”
    陆时章是在国外待过的,但他不是这个行业的,他参与的所有的设备进口项目,从来都没有说可以分着买,他都不敢置信,问了一个他平时绝对不会问的问题:“可以这样?”
    许如意笑着说:“他们国外都这样,一套机器里面可能有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只是我们不这样买而已。当然可以了。”
    这可就太省钱了!
    这简直就是打开了新大门!
    陆时章有点兴奋,接着往下问:“可我们如何确定哪些能生产的,哪些是不能生产的?”
    许如意对这个早就想好了:“这分两种,一种这个机器我们完全没有见过,那么我们可以向对方索要相关资料,甚至还以为派懂行的人去看看。一个人的路费才多少,一次又不是只看一台机器,能省下多少,这个不用算就知道。”
    “当然,我知道您会问,这样是不是太耽误时间。但是,陆厅长,其实耽误时间才是对的,是我们平时掏钱太痛快了。“
    许如意侃侃而谈:“国外购买机器,都是慢慢看,慢慢试,他们有专门的生产工艺师,前期工作做得多,将所有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参数、性能、价格、售后等都一一列举出来,找出最优配置,才会下单购买,平均下来,一年半载都是正常的。”
    “而我们的做法是,我需要一台铣床就去买了,但是实际上,铣床也有很多种类,跟不同的设备配合效果也不同,着急地去付钱,结果就是胡厂长不满那个的问题,有的机器花了大价钱买回来,居然厂子里闲置,这是前期工作不到位啊。”
    生产工艺师?
    陆时章将这个名次在嘴巴里嚼了一下,才吞咽下去。
    许如意说的是普遍现象,其实也不是大家愿意这么做,实在是缺乏了解,要知道大家手上的都是十几二十年的机器,谁知道如今国外发展到什么情况了,只能摸石头过河。
    所以,陆时章也说了:“这不能完全怪我们的企业,只能说,这是我们摸索向前没办法绕开的石头。”
    许如意同意这个说法,所以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知道这些有什么得意的,而是一知道现在哪里有信息遗漏,就老老实实全部拿了出来。
    如果她想造成必须选我的想法,可以说的写的更粗糙一些,但是她不能。
    因为这是她的前辈们真金白银买来的教训,是他们跌跌撞撞闯出来的道路,她只是搬运者而已。
    所以,许如意说的格外的认真:“我同意,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了,就可以去谈去试,这么多厂家,一个不愿意找别的呗。付钱的才是祖宗。”
    这词说的陆时章都愣了,但随即就笑了,可不是吗?颠倒了!
    “那第二种呢?”
    “那就是我们见过,这可最简单了。就像是有些机床,同型号我们都进口了上百台了,那我们找个离得近的厂子去看看呗,都是一家人,肯定会让看的。”
    陆时章点头:“对,是这个道理。”
    但他随后就说:“这是进口,那剩下改不了的,你这上面可写的是用原厂件自行维修,这都几十年的机器了,哪里来的原厂件?咱们也不是没接触过,他们根本修不了,怎么来维修?”
    他说完就发现,不知道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不少同事——汇报工作都是开着门的,尤其许如意还是个女孩子。
    让他意外的是,厅长杨又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居然也在外面。
    发现他看到自己,杨又春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别吭声,继续问,陆时章看了一眼许如意,她的位置正好背对着大门,根本不知道。
    这丫头这会儿正沉浸在她的方案中呢。
    许如意抿了一口热茶:“这事儿是这样的,原厂或者国外的专业机床维修厂修不了,是因为咱们进行了多次大修,很多机床已经跟原厂机床相距甚远,他们不了解。”
    “但我找出了设备的生产厂家,又跟机床杂志的编辑确定了一下,这些厂家九成都活的好好的呢。
    即便已经过了保修期,按着行业的传统,他们也会有原厂件和免费的图纸。即便有些倒闭了,实在是没有,那么也可以委托相关公司在国外采购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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