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隔音好像有点太好了吧?
    林薇紧紧地贴着门板,怎么听不清呢?
    嘎吱——
    门突然开了。
    林薇一时不没收住力,整个人朝着前面扑过去,开门的人快手接过茶盘,另一只拎着她的胳臂将她拉住了。
    好身手!
    两分钟后,林薇将茶盘放到茶几上,方廉新铁青着脸,看林薇的眼刀,都快把她凌迟了。
    林薇当做看不见,目光一直盯着方廉新的这位朋友。
    那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和气的男人,四十多岁,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结实,一身中山装在他身上多了几分严肃的笔挺,带着军人独有的气质。
    “钱叔叔——”林薇冷不丁地开口。
    嗯?
    “怎么了?”钱江问。
    “您去过那种十分偏远的地方吗?”
    他愣了一下,笑着说道:“有多偏远?”
    “就是那种进不去车,全都需要人力,出一趟门要爬很久的山,没有几天走不出的地方。”
    中年男人扶着茶杯:“以前部队拉练去过四川,我们在野外呆了半个月,还有人迷路,最后是被老乡们送出来的。”
    林薇眼睛一亮:“具体位置在哪里,民风怎么样?”
    “你问这个干什么?”方廉新撵她走,“去帮你妈做饭去。”
    林薇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看着钱江,眼睛很亮,清澈如水,弯翘的睫毛眨了一下,说道:“我听说那里的人们靠山吃山,他们没有移风易俗,有着很多愚昧落后的传统,外面的法律也辐射不到那里,大多事情都是村长或者族长说得算,外面发生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不相干,他们偏安一隅,与世隔绝地生活着,那是一个很不好的地方,村长的话就是法律,一言堂,好坏也都是他一个人说得算,但如果……那里的村长是个非常明事理,尊重读书人,或许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并不会比外面纷乱的世界差。”
    方廉新几次想喝止她,但最后也没有打断——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叔叔帮我留意一下。”
    林薇想过,如果形势比想象中更困难,任她能言善辩,千般办法也对抗不了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那不如就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找好地方提前下放。
    方廉新看着她,想说这些不用她操心,只是眼眶酸涩着,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男人笑了笑,说:“你是怎么想到的,会不会把形势想得太坏了?”
    林薇摇头,淡淡地笑道:“人都是有侥幸的心理,总想着事情不会那么坏,但万一呢?总该为自己留条后路,有备无患,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自然要为以后做打算。”
    她不应该效仿方砚棠的思维去行事,站起来,撑起那片天,才是她应该做的。
    既然回不去了,她就代方砚棠履行责任,替所有人打算。
    “可是那种地方会很苦,你可以吗?”男人又问。
    林薇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坚定:“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说不行是因为现实没有把人逼到那个地步,依山傍水,靠山吃山的生活,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但是他们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
    如果离得太远,她怕自己没办法护住他们,他们都太善良,太容易被人欺负。
    男人笑道:“好,我帮你留意。”
    林薇满意地走了。
    钱江收回目光,看向方廉新:“老方……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她都能想到这一步,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你的女儿没有你想的那么娇弱。”
    方廉新摇头:“她在害怕,以前她从不会想这些,也说不出这种话,老肖的事情是真的吓到她了。”
    女儿最近的反常,他和妻子都看在眼里,不单开始骂人,还会打人了,总说要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被欺负。
    这突然间的长大,并不会让他们感到欣喜。
    钱江叹了口气:“也好,让孩子们出去吧,在外面或许会闯出一个未来。”
    方廉新闻言笑了,他给钱江续上茶:“我的孩子我知道,资质是一个比一个差,脑子不活泛,人情世故也不通,没有一个能拿事的,我们为了他们上大学,这几年白了不少头发,不求富贵,只求平安。”
    钱江留下来吃饭,这顿饭宾主尽欢,林薇好奇心重,问了很多问题,方廉新和林涵芝也都没有阻止她。
    钱江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带上了方墨柏和林薇。
    天黑了,沉寂的夜色下,方墨柏抱着“沉睡”的妹妹,茫然地看向父母:“你们呢,你们不和我们一起吗?”
    “我们晚一些再去,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方廉新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笑,“你妹妹醒来一定会哭,好好安慰她,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不要再像以前一样鲁莽行事,一定要给妹妹做个榜样。”
    “好了,别啰嗦了,赶紧走吧,别耽误你钱叔叔。”林涵芝催促,泛红的眼眶被夜色遮掩。
    方墨柏愣然地转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实感。
    他有点不相信,真的要离开吗?
    真的要离开了……
    可似乎这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
    打开车门,车里还有人,宋晔坐在后排,不知道是等了多久。
    ……
    1965年3月3日,林薇在去往港城的货船上醒来。
    头很晕,身下时不时传来的晃动,提醒着她这是在船上。
    林薇睁开眼,发现身边只有宋晔一人,漂亮的少年坐在一个破旧的箱子上,温润明泽的目光正注视着她。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有些逼仄的空间,三四平米左右,还堆着一些箱子,身下的垫子有些潮湿,空气里也满是腥湿的气味,上面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光线折射下来,卷着飞舞的烟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囚牢。
    “这是货船,环境不太好,再忍耐一会儿,马上就到港岛了。”宋晔出声道。
    林薇闭了闭眼,而后睁眼看向他,声音干涩地开口:“他们呢?”
    宋晔神色顿了一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林薇有想过最坏的结果,即使一家人都留下来,她也可以接受,也做好了准备。
    最好的,最坏的,为防止李川这种人出现,各种情况的预演,她都有考虑进去。
    而她唯独不能接受的,便是重复方砚棠的人生。
    「棠棠,接下来的人生旅程我们没办法再陪伴你了。
    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也该出去独立闯荡一番。
    以后到了香江听哥哥的话,如果拿不定主意,就找宋晔帮忙。
    到了那边,千万不要放弃学业,这是我们对你唯一的要求,听你孙伯伯的话,无论是读港大还是选择留学,你都要在高等学府完成学业。
    再有,你要记得改名。
    原本你就是要和母亲姓的,只是你爷爷当时闹得厉害,没能实现,我对此一直感到歉疚。
    以后你就叫林薇,你哥哥叫林墨,这是你外祖母为你们取的名字。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她希望你能做一个极小的人,时刻审视自己,永远心怀敬畏,知道自己的渺小,却也因此看到浩瀚的世界,在有限的人生中,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困惑和迷茫,我们并非固执,如果要离开,我们当初就不会选择回国。
    当年,我们大概也是在你这个年纪走出去的,那时的我们年轻,满腔的豪情壮志,我们坚信,过去总总,皆为序章,国家的未来应该由我们来书写。
    而今我们不再年轻,但依旧会践行承诺,因坚信而继续坚持。
    但我们同时也清楚,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孩子,就要遭遇这种不公的待遇,你们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你哥哥出生在抗战胜利前,你出生在建国之前,你们就像是黑暗中的微光,带给我们希望,现在我们将这份希望放出去,让她自由成长。
    孩子,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顺,路要怎么走,都在你的每一个念头之间。
    不要难过,分开只是暂时的,我相信有一天你们终将会归来。
    我一直坚信,驱光是人类的本能,总有一天,当乌云散去,她会汇集所有的光与爱,召唤你们的归来。」
    林薇抓着信完信,手指白的几乎透光,用力的指尖,生生碾出一丝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重新看向宋晔,强自扯出一个笑容,问:“方墨柏呢?”
    他——
    宋晔看着她,面前的少女微笑着,却睁大了眼睛,拼命撑着泛红的眼圈,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说:“我们来码头的路上,他突然要下车,他说他会照顾好老师和师母,让你放心。”
    当时的方墨柏上了车后,一句话都不说,车子开到一半,他突然抓住宋晔,蛮不讲理地让他发誓,保证会照顾好他的妹妹。
    无论别人怎么劝,他都不听,只是死死地抓着宋晔,让他保证。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他便跳车了,拼命地奔向来时的路。
    林薇笑了,一股酸楚蔓却延到鼻腔,“果然是他,有责任,有担当……”她微仰起头,缓了缓呼吸,喃喃地笑了两声,“如山一般可靠的男人。”
    她将信收到自己的行李包里,打开发现里面多了很多东西,最上面的是一件白色的毛衣,明明上一次看见的时候,连袖子都没有的,她可以想象,这些天林涵芝在灯下熬夜钩针甩线的情景。
    她咬了咬唇,用力压下酸楚的情绪,随口问道:“你就这么走,家里人怎么办?”
    宋晔看得出,林薇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她在没话找话说,试图冲淡自己的悲伤情绪。
    “我走了,她更自在。”
    林薇笑着抹去眼角的泪:“这么惨的吗?你以后是不是也要改名,准备叫什么?”
    宋晔静了两秒,说:“不用改,我现在的名字是已经改过的,家人和同学都不会叫我宋晔。”
    “那叫你什么?”
    宋晔迟疑了一下,说:“宋……大强”
    林薇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大强!”她完全不给面子的大笑,捂着肚子,“大强,这名字真是太好笑了。”她笑得放肆而狼狈,表情夸张,气质全无。
    宋晔看着笑到流泪的少女,继续解释道:“是老师给我改的名字,他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一定会拿名字笑话我。”
    林薇仍旧大笑不止:“哈哈——大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呢?我真是太笨了,哈哈——我也改名字了,我以前也不叫林薇,我叫方砚棠,我叫棠棠——”
    她笑着,脸上的泪水却肆虐的蔓延,她捂着脸将自己埋进腿上的毛衣:“我是棠棠,我就是棠棠,呜呜——” 她终于无法控制地哭出声,一声声的抽泣在狭小的空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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