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玛通常是爱听戏的,或者是积年的老姊妹择嘉日相聚,额捏自有她的朋友,大家各自热闹着,或是高兴了,玛玛与额捏送来糕点果盘,大家说说笑笑的。
    彼时尚不知道这黯黯春愁,也不懂为什么要伤春。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今年春去明年还会来,今年高宴散明年还能再聚,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可是如今吹箫人已死,那样寻常不过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第77章 满目山河
    皇帝一面与荣王说着话, 一面不时看向窗外。荣亲王会意,漫漫朝外头瞥了一眼,却发现正是上回那位姑娘, 穿着寻常宫人惯常的春袍,隔着那一束桃花,正站在殿外的抱柱旁。
    能够得偿所愿,事情也有了转圜,就是顶好的结局了。荣亲王亦笑,续着皇帝的话,“我们几个断断续续地都去瞧过他了, 先前还蔫头耷脑的, 如今已经好多了,说明儿收拾收拾就去上驷院领差。本来想今天入宫谢恩来着,无奈胡子拉碴, 我们都叫他休要来了。”
    大家听了发笑, 皇帝道:“不急在一时,他想通了,性子沉淀下来,于他大有益的。”二位亲王都说是,皇帝又扬手, 李长顺便亲自捧了两瓶酒来,放在荣、平二位亲王面前,皇帝笑说:“朕不便去瞧他, 以酒代了。他念念不忘的太平春,你们替朕捎去吧。得闲了也常去陪他说说话, 别闷着他。”
    平亲王倒先眼冒金星, 十分殷切地叫了一声哥子, 将手比上一比,“怎么就两瓶,咱们兄弟好几个都要去看他,两瓶可不够喝的,起码得三瓶吧。”
    皇帝瞪他一眼,“你还敢喝!”,指着他的腿,“还没好全呢,等发作起来又嚷嚷疼,让你妈好上老太太那里告状,回头骂的还是我!”
    这事儿的确是平亲王理亏,他不敢再说什么了,悻悻地缩起头,皇帝倒觉得好笑,没好气地说,“如意馆里的画儿,不拘什么,你挑一幅走吧。记着,只有一幅,多了朕把你家给端了。”
    没有美酒,有好画儿也行!总之跟着哥子不吃亏就是了!平亲王乐滋滋地应一声“是”,乖乖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皇帝与荣亲王讲漕运的事情去了。
    他们因说起历代漕运之法,无非是修运道、建堰埭、设敖仓,汇四方之力又通达四方。但漕□□败加重苛税,亦会危及四方,撼动基业。
    武帝耗时三年开凿漕渠,缩时缩费,又能利沿渠民田。宣帝采耿寿昌之法,籴近处之粟以供京师。光武帝修阳渠引洛水,明帝分流黄、汴,南粮入汴,北粮供京。后有隋修永济、通济、邗沟、山阳渎,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与钱塘江,炀帝在运渠沿岸设仓运粮,储粮数千万石。
    皇帝因道:“黄河改道,水患频生,漕运以治河为先。若是今夏黄河倒灌,大堤决口,再要临时补救也难。久坐高堂如何治得好水?任洪来做得好官样文章,做不来实绩。朕已另委李焱为河道总督,他原本在安徽做巡抚,做事雷厉风行,亦有几件善政。”
    荣王笑道:“这却是个好名字。说来好笑,任洪来当年被举为河道总督,也是哈珠那一干人的推举。听说那位任大人上任头一天,忙的倒不是巡视河工,反而高坐中堂受礼庆贺上任,摆大戏都摆了好几天呢。到底是主子宽仁,不与他计较。”
    皇帝照旧是笑着的,只是嘴角微微捺了下去,他随手翻出一沓折子,淡淡道:“粉饰太平罢了,要是见了真章,他跑得只怕比百姓还快。”他将折子递过去,“李焱上任头一日,就给朕递了八份折子,你瞧瞧。”
    荣王果真接过,粗粗看了一遍,仍旧双手递还过去,道:“依臣的拙见,靠谱。”
    一旁的平亲王听了大笑,“大哥哥看了什么就说靠谱?要我看,这个新官上任烧了八把火,一身都是火,还愁克不住水么!”
    这话说得皇帝直笑,荣亲王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一高兴就胡乱说话。”
    皇帝说无碍,“皇考子嗣稀薄,除了朕与外嫁的公主们,便只有五阿哥养在颐和园妃母身边了。打小咱们兄弟一处长大,说说笑笑这样过来,私底下不拘束才好。”
    皇帝又问荣王,“下月亲耕的事宜可妥当了?”荣王便道:“都在筹备着,礼部已经提请,钦天监取了下月十二的吉日。等主子得空,我带单子带人来呈报。”
    皇帝颔首,“大哥哥做事最靠谱,”说着看了一眼平亲王,两个会意一笑,“农事乃国事之先,朕打算在畅春园里开一片稻田,就种胭脂稻。正筹备着犁地呢,你们要不要分一块,朕不收你们租。”
    于时为春。畅春园里会有很大一片稻田,不仅昭示四海,圣天子以农为先,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稻花香里说丰年,等到天下大定,儿女成群的时候,他也能稍稍卸一卸身上的重任,带着她躲进他的桃花源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好啊好啊!我去犁地!”平亲王可乐意做这事,“您别说,咱们兄弟都去,种种地活动筋骨,不比在家里躺着强?”
    皇帝正色道:“这可不是顽的。体力躬行,便知其中不易,咱们这只是一季,用力不过在些微之处,寻常农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遇上灾年,收成不佳,愁苦难言。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说要让你们历练历练,结果给成明历练到上驷院喂马去了。不若这次你先跟着大哥哥,学着办一办亲耕礼的事,一步一步地来,只要走得牢靠,慢一点都不很着急。”
    议起事来,时间过得尤为快。何况是这样阴沉的天气,感受不到光阴流逝的迅疾。皇帝正在兴头上,不经意间听见自鸣钟敲了好几声,知道摇光还在外头等着,虽然开了春,久站不禁,到底还是冷的。皇帝便佯佯止住了话头,又换了家常的闲话来聊了几句,让他们跪安。
    李长顺是早早接到口谕的,就煞在东暖阁门口等荣亲王出来呢,他堆起笑,给摇光递了个眼色,紧着道:“给王爷请安道福啦,主子让王爷上西暖阁再坐一坐,王爷请吧。”
    李长顺引荣亲王过西边去了,平亲王自然不打算跟着去的,他忙着上如意馆挑他的画儿呢,兄弟两个在中正仁和道了别,平亲王刚准备走,却被一个宫人挡住了去路,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成明心心念念的舒家姑奶奶么!
    怎么上主子跟前做宫女了?他咂摸不透,摇光已经给他福身问安了,口中道的并不是吉祥话,只是低着头问:“端亲王会进宫来么?”
    他们也不能说不熟,偶尔成明带着她出去混,也会大发慈悲地带上他,他那时候管摇光叫姐姐,其实他们俩同年,只是因为他嘴甜,见着谁都愿意叫一声姐姐,显得自己年轻么。
    他点点头,跟往常一样,叫一声姐姐,并不计较她礼法上的缺失,从小一路混到大的,不在细枝末节。只可惜舒宜里氏出了那样大的事,不然今儿该叫的不是姐姐,就该改口叫嫂子了。
    平亲王说会的,“明儿下午就来呢,姐姐有话让我带吗?”
    摇光并没有回答,低低说声“多谢”,便绕过他,也往西暖阁去了。
    荣亲王料定是她,也大抵知道她要问什么事。既然都跟了万岁爷,还念着成明,就不大好了。不过该问两句也是应当的,毕竟彼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若是不闻不问,反倒辜负了成明为她做的一切,也辜负了这十来年的情分了。
    果然是她,荣亲王微微眯起眼,朝她颔首。只见摇光提起袍摆跨过了门槛,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向他行礼问安。
    真奇怪,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荣亲王随口道起来吧,不愿再多费唇舌周旋,“姑娘是要问我成明的事情吗?他很好,再过几日,就要去上驷院喂马了。姑娘不必担心,他有我们兄弟几个照看帮衬着,出不了大事。也请姑娘记得我与姑娘说过的话,满目山河空念远,已经错过的事情,就不要空空挂念,恋恋不忘。”
    他话说得明白,摇光心里发冷,知道他是有误会,不过并没有关系,她要做的事情在刚刚已经做完,荣亲王怎样想,都已经无碍。
    她敛下眉眼,说是,“奴才只是担心端亲王的近况。殿下性子急躁冒进,此番能全身而退已然是大幸。”她踌躇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太福金还好么?”
    “气急了,上了年纪的人,好得慢一些。如今不过拿汤药养着,总归是无碍的。”荣亲王打量着她,轻轻一哂,“姑娘与其操心旁人,倒不如替自己筹谋筹谋。虽说正经的三春胜景还没到,草意已先发。别东隅已失,复失桑榆。”
    他意味深重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举步绕过她,兀自出去了。
    酸风射眼,弯久了的身子,此时站起来,隐隐作痛。那痛刻骨剜心,竟让人不能自持。到底是春月,哪怕天阴阴的,也遮盖不住葱茏的生气,莺啼鸟啭,蜂蝶成阵。
    可她的内心却荒芜一片,她茫然地长立四顾,看着大穿衣镜里头的自己。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的呢?开始筹谋算计,开始趋利避害,开始下意识地说谎话,做遮掩。
    若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一定会亲自拿起戒尺来打她的手心。
    她让玛玛失望了。
    可是她只是想见到玛玛,哪怕是一面。
    第78章 苹以春晖
    摇光折回东暖阁里的时候, 皇帝正在窗前省读,见她不觉便笑了,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话说完了?可安心了?”
    她点点头,迎着皇帝的手,肌肤相触时她忽然悚了一下,皇帝却恍若未闻,引她坐在炕上,一面说,“手这样凉。”
    芙蓉石的香炉里焚的乃是东阁藏春香, 有百花香气, 映衬着那灼灼桃花,攒涌出一片深浓的花阴来。
    她的目光虚虚的,慢慢地嗅了会子, 才说:“东方青气属木, 主春季,宜华筵焚之,不如点窗前省读,更合宜。”
    皇帝笑道,“哪里在正经看书, 这样的天气,我看你也懒懒的,不如咱们静静地说会子话好。”
    她反倒笑了, “那我给您吹箫吧。”
    皇帝有一管翠箫,通体润泽青碧, 坠着明黄色的丝绦。皇帝亲自将箫管递给她, 却有心与她玩笑, “你也会吹箫么?”
    东暖阁里还是有些暗暗的,不过坐在天光里,到也还看得清明。摇光望着皇帝,面若冠玉的天子,便也如同这箫管般温润,谦谦君子,芝兰玉树,大抵如是。
    眼里发酸,她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说话,害怕多说一个字她都会支持不住。箫管清凉,不似皇帝的手那般暖和,摇光以指腹扣上去,沉吟了片刻,便听得箫声清丽委婉,分花拂柳,徐徐而来。
    是姜白石的《杏花天影》。
    她在殿外等候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的,便是这首词。
    皇帝盘腿闲坐,背脊却挺得直,半边脸在鸦青色的阴影里,指尖随着她的箫声,有节奏地扣着炕几,像是与她应和似的。
    东阁藏春香气袅袅,轻柔回旋,皇帝便隔着那一层烟气,静静地望着她,她专心地吹箫,羽睫敛下双眼,分辨不清她的神色,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一样。他看着她,她仿佛很平静,平静得如一泉深潭,又仿佛隐匿了无穷无尽的哀伤。
    皇帝问,“怎么忽然想起它了?”
    “没什么,”摇光笑了一笑,“只是觉着,忽然将这词,读明白了。”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末了,勉强笑道,“姜白石词韵婉转有风致,《暗香》、《疏影》皆回环曲折,有拔簪敲竹之妙。只是《杏花天影》未免太作悲了。”
    一曲吹完,摇光放下玉箫,“张炎说他的词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弥漫之词。早知有相思之苦,不如不嫁弄潮儿。”
    皇帝轻轻一笑,那笑意稀薄,如同秋日里屋檐上结成的白霜,他的话却极稳重,虔诚地看着她,“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摇光呆呆地看着他。
    本是相怜两乐事,如今举目四顾,欲渡无舟楫,欲退无退路。她心中凄苦,不能明说,但闻风声肃肃。真奇怪,明明已经开春了,怎么还有这般料峭的风呢?
    端亲王是在第二日的午后来的养心殿的。
    皇帝午歇未起,他也不着急,就在殿外等候。春天的太阳来得勤,明明昨日傍晚还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夜里下了点子雨,今早天空便一碧如洗,好看得吓人。
    睽违许久的养心殿,心境到底很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成明苦笑了一下,如今哪里还轮得到他来操心呢?原本以为十拿九稳,得志意满的事情,真到了朝堂之上,到底是技不如人,反而让人倒打一耙。能够被发落到上驷院喂马,也是看在哥子的面子上,勉强算是开恩了吧!
    只是可惜了她,她是那样一个活泛的人,无拘无束的,却被困囿在这重重宫墙,想飞也飞不出去。
    他还束手无策,一点法子都没有。
    廊子转角,藤绿色的袍角一闪,成明抬起头来,却发现她就站在那里,背着落落天光,仿佛比从前清瘦了好些,那罩在身上的坎肩下空空荡荡,如同脉脉秋苇,几欲摧折。
    成明脚下踌躇,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去,觍着脸来搭话。可如今不知道怎么了,他脚下迟疑,却不敢迈出一步。
    有了忌惮,吃过苦头,磋磨掉了锐气,也削平了棱角,自然不复少年心性。
    竟然是这样短暂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漫长,仿佛他们的成长不过是一瞬,随后便长久地,永远地,与过往挥手作别了。
    成明朝她笑,摇光也点一点头,皇帝将要起身,她须得提前去预备笔墨。两下里擦肩而过,碍着有人,竟然连目光都不敢交错。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摇光忽然快速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成明转过头来看她,她却已经低首走远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慈宁花园。”
    皇帝已经叫起,更完衣,踱过东暖阁来,她便进去陈置笔墨,皇帝并没有看她,反而将目光放在了明窗上,透过一排明窗可以看见养心殿的院子,甚至远处宫宇的檐牙,自然也能看得见,站在天棚下的人。
    他的声音尚且带着午睡才醒的怠倦,静默了会子,方淡淡道,“下午叫三起,未时三刻第一起,约莫要到申时二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教摇光心下一凉。她应了个“是”,将笔墨纸砚皆整理好,这才却步退出暖阁。
    经过正殿大门的时候,刚好端亲王提着袍子往东暖阁来了,她便站在一旁弯身候着他过,等东暖阁的纱帘子撂下来,才越过门槛,回榻榻里去。
    午后时分,阳光喧软,她却等得心焦。炕几上放着快要做完的荷包,江涯山水已经很有些模样了,元宝八仙配色活泼喜兴,如同这个春天一样热闹。
    她愁眉百结,当时做的时候,一针一线都是欢喜,如今再看,心绪却似那盘结的线一般,百转千回,毫无头绪。
    她比了比时间,下定决心似的,将手中的荷包放下,起身从角门出去,沿着长长的宫墙,转到慈宁花园。
    成明已经在临溪亭上等她了,听见步履声,便知道有人来。慈宁花园除了重大节日,平时安静得很。他于是回过身迎她,正对上她探究又茫然的眼神——那眼神中隐隐有些泪意,仿佛是快要溺毙死的人,看见了最后一根稻草。
    久别重逢,其实也不算久别,又或许,他们又与从前的自己重逢了。那些尚且不必担忧惊惧的岁月,那些故友挚亲尚在的岁月,他们都有所依持,不必曝于风雪。
    成明笑了一下,先前有很多话想问她,真见着了,反而问不出来,千言万语只结出一句,“你还好么?”
    他却是变了许多,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眼睛里的光,都不似从前那般明亮,就连唇角的笑意,也少了昔日的恣意与张狂。
    摇光张了张嘴,眼中含泪,就连声音也发颤,她直直地盯着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顾得上问:“我玛玛,是真的死了吗?”
    “死”这个字,以前只觉得遥远,现在亲口从嘴中说出来,又觉得轻飘飘的,一股气噎在喉头,跟酸橘子一样,上不来,下不去,只能一任那满是涩意的汁水,冲入喉头,灌进脾胃。
    他长久地沉默,只是望着她,似乎眼含悲悯,她又不知道这种悲悯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盼着他说话,又盼着他不要说。
    该不该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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