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脆生生地说着,映着敞亮的天光,自有一番娇俏。
    “旗中子弟便是盛了这股歪风邪气,才贪玩享乐,闲混度日。”
    第12章 为有暗香
    皇帝的声音甚是煞风景地从后面响起,紧接着是尖角靴踏在方砖上轻微的簌声。皇帝由人簇着上了阶,向太皇太后问安,摇光也随着苏塔芳春福身行礼。
    皇帝对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一向和悦,回声“伊立”,那只蓝靛颏不知是听见了什么声响,抻了脖子开始鸣叫,把老太太逗得直笑,指着他道:“少来。你瞧瞧,你疾言厉色,把它吓着了,人家不服呢,给你叫一嗓子听听。”
    皇帝是不会驳老太太的兴的,于是也随着发笑,“脾气倒挺大。”
    太皇太后又问:“你主子来了,别杵着跟木登子似的,倒说说这鸟怎么养才好?”
    皇帝抱着手专心瞧那鸟,轻飘飘地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想是不知道,戳在人眼窝子里又不敢说话吧!
    皇帝便皱眉道:“懂得什么,便敢在老祖宗跟前现眼?”
    摇光犹豫了会子,这万岁爷想来是专门来拆她台的,走哪儿哪儿看她不顺。老太太眼下问着话,她只好又福福身,恭恭敬敬地回道:“这鸟儿爱暖和,眼下且冷,得挂里头去,寻常喂它些豆面儿、小虫子,它不很挑吃的。”
    她说完,微微抬了抬眼,瞅见皇帝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又叽咕了声:“架鸟斗蛐蛐的,未必不会拉弓熬鹰!”
    太皇太后起先仔细听她说着,边听边点头,冷不防听见她背后小小声那一句,先是愣了会子,再瞧瞧皇帝,跟个乌眼鸡似的站在当地,委实掌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老太太看着这两个冤家似的人物,笑得直抚心口,芳春递了帕子来,给她擦了手,一面道:“外头冷,里头备了酒食,老主子且移驾西暖阁吧,主子爷好容易卸了机务过来,不好教他一道儿食风的。”
    太皇太后方止了笑,被芳春这么一招,忍不住又笑,便就着她的手往里去,嘴里仍夸道:“瞧瞧,这才是咱们旗人家的姑奶奶。学旁人整日里窝在深闺,没得把人闷坏了。生命的广阔,总得自己去见识见识。女孩儿,又怎么样?”
    摇光依着次序,避让到一旁,皇帝随着太皇太后过了门槛,擦过她身边,宝蓝色的袍角被靴跟带起,眼尾便看见她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子,虽然敛着眉眼,却是遮不住的疏阔,这人机灵,心眼儿忒坏,胆子也忒大,别看她明面上老实,会哄人,乌黑的瞳仁在使坏的时候便会咕噜噜地转,仿佛里头是浩浩乾坤,荡荡天地一样。
    皇帝没理会,亲扶着太皇太后在炕上坐定了,自己也撂袍在另一头坐了,眼见摇光尾随着一道儿进来,于是接口问:“还会拉弓?半力的弓拉得么?”
    这是存心笑话她了吧!摇光没想到这位主子爷都进来了,还是没打算放过她,眼下再顶撞他,只怕他老人家下一句话就是把她拖出去砍了。她讪讪地笑了会子,混说道:“几力的弓我哥子们拉得,奴才常跟在他们后头,拿小弹弓儿打家雀。”
    皇帝的嘴角撇了撇,原先以为她会继续吹,吹得漫天飞牛,好在太皇太后跟前挣脸的,没想到她反而止步于此,装起憨蠢来了。这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也还显得孺子可教。
    苏塔在边上笑道:“好姑娘,格格今儿笑了好几回,偏你又来招她!”
    太皇太后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取了帕子来掖,见摇光今儿穿了一件藤萝紫的袍子,外头罩着蜜合色的坎肩,便指着她对苏塔笑:“你瞧,姑娘家,就这么打扮才好看呢。我还有几件衣裳在那大柜子里,你得闲去翻出来,给她比比身量,若合适,便留下。”
    皇帝闻言,也看了她一眼,天光下板正的身条,比前几日精神了好些,一对儿眼睛里都神采奕奕地。
    恰巧摇光听着太皇太后说话,也抬起头朝炕这边望,冷不防对上皇帝的眼睛,两下里视线偶一交错,皇帝那一双眼睛,深浓得像片海一样。
    不过再一霎,她已经急匆匆将眼皮耷拉下去。摇光忙福身,刚想推辞,就听得老太太接着道:“若是推谢的话,你可别说。既是赏了你,你就受着。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可不兴成日穿得暗沉沉的,像什么话?你若是不会搭,我来给你搭,譬如那桃红配柳绿,藤紫配沉翠,须一明一沉,才显得端庄又明丽。别跟我扯啰哩啰嗦的规矩,左右这是在我地界上,你只管穿,旁人管不着你!”
    老太太一面又瞪了苏塔一眼:“叫你去翻衣裳,你怎么还不去?”
    苏塔原先在凝神听着,乍然听见这话,有些回转不来,“不是让闲了去么?你那一柜子衣裳,一时半会,怎么找?”
    老太太看了摇光一眼,反问:“废话,你现在不闲么?”
    苏塔立时会意过来,这是有话要同皇帝说,必然提起摇姑娘的家里事,当着她的面说出来,未免不叫她多心,因此借着看衣裳的由头先把她打发走,余下的事,再与主子爷细细说。
    太皇太后眼瞅着苏塔将人领走了,伸手去取炕桌上的茶,隔着缕缕茶烟,看见皇帝端然盘腿坐在炕上。老太太沉吟了会子,才出声道:“前头皇后过世,有好些年了吧?”
    皇帝一听,便知道是催他立后的事。他于后宫淡薄,什么事都是止乎礼。其实是不是皇后,有没有皇后,是很要紧的事吗?多几百两的俸禄,多几副仪仗,在根本上,又有什么差别?
    皇帝颔首,“过了这个月,便满三年了。”
    太皇太后捻着她的绿翡佛珠,沉璧色的珠子,一轮又一轮地转着,老太太试着道:“前头皇后走了几年,你身边总没有一个知心人,我总是不放心。我看贵妃就很好,这么些年她替你主持六宫,打理得很不错。或者你心里有了人选,只管与我说,奶奶帮你相看相看,只要人品端正,你也中意,纵然家室低微一些,咱们也总有法子……”
    太皇太后絮絮地说着,瞥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还是面色无澜地坐着,不由长长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怪奶奶多嘴,论你们前朝的男人,也在意个一官半爵的。女人进了这四方城便断了指望,只指望你一个。大家都不容易,何苦大家为难?”
    皇帝抚着膝头,声音是一贯的和气,“我这样年纪,还叫奶奶担心我,是孙儿的不是。”他说着,扭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慈宁宫高而飞翘的檐角划破天际,碎金似的阳光铺陈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映得触目皆是一片辉煌。这一阵子阴沉着下雪,今儿总算晴了,琉璃瓦一片片拼凑着绵延远去,阳光便在上头跃动着,令人想起临溪亭上的碎冰,和着天光荡漾。
    皇帝不觉含了些微的笑意,“奶奶的意思,孙儿都明白。只是如今才办完舒宜里氏,后宫连着前朝,如今鱼儿才上了钩,欲要看分明,且过了这一冬再说吧。”
    皇帝的声音有些渺远,也跟这细细的烟丝似的,不轻不重,茫茫地回转着,连眉目都有些模糊了:“说起来,也难为贵妃母家,此番惩处硕尚,托奇楚氏帮着鄂硕特氏,出了不少力。”
    话说到此,太皇太后张了张嘴,终究也没往下说。鄂、舒、托三家,那是连着几朝的元老,不论舒氏是对是错,此番打压,对于皇帝,总没有坏处。水太清好抓鱼么,总有那么些人,做惯了美梦,一时上了道,欠收拾呢。
    太皇太后颔首道:“你如今有主意,我不好说,我只盼着天下太平,儿孙满堂,旁的事,我再管什么?我只是心疼你,想你身边,竟一个体意人也没有。”老太太闭着眼,无奈地摆了摆手:“你大啦,老太婆再多嘴,倒显得没眼力见似的,多讨嫌啊。只是不论他硕尚糊不糊涂,摇丫头如今在我这里,一切就与她无干。”
    皇帝不由笑了起来,知道老太太这是闹脾气来了,忙和声道:“奶奶为我好,我岂不知道?只是打明儿起得斋戒三日,以备冬至祭天之仪,不可与妻妾同处。”他想起那直撅撅杵在地上的人,独一份机灵劲儿,倒像是承了她阿玛的,便应道是,“她只须好生在您跟前尽心伺候。为主子尽忠的好奴才,自然不会慢待。”
    老太太拿这孙儿没法子,头疼地撇撇嘴,“少在我跟前打马虎眼,冬至是大仪,这天多冷,一路须得万般小心,回来那日必然辛苦,不必来我跟前问安了。”她朝外头望了望,嘟囔道:“苏塔那个老货,让她领着人开箱子拿衣服,怎么去了这么久?”
    太皇太后眼见着皇帝一路下了阶,往慈宁门上去了。皇帝今儿来得早,眼下传克食还不到时辰,老太太有些倦了,身上便没多大力气,矮下身歪在炕上,盯着炕桌上的一盆宝石灵芝盆景瞧,奇珍异宝叠在盆中攒成贺寿的灵芝,那是千年万岁的祝祷,她头一回想着,活那么久,有什么趣啊。
    起先带进来的鸟儿就挂在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隔断上,正低着头啄翅膀,太皇太后忽想起一事,正好芳春在跟前,便问:“如今摇丫头病好了,一个人住着么?”
    芳春说是,“起先为了养病,挪腾了间屋子单给姑娘住,如今才大好了,并没有指派屋子。”
    “那可不成。”老太太按着太阳穴,慢慢闭上眼睛:“你改日领着她,去认认人吧。”
    皇帝出了殿门,倒不急着回去,他背着手,站在慈宁宫廊下看了看天色,北风跟刀子似的呼啸而过,天已经有些昏昏的,不似先前那般亮了,太阳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入了冬天黑得早,哪怕晴了一天也是这样。
    廊下原本悬着硕大的灯笼,经风这么吹了吹,便搭不住地摆动起来。皇帝眉目沉静,却丝毫没有要挪步子的意思,李长顺一头雾水,刚想喊一声“主子爷”,看见远远那一片蒙蒙的灯影下走来两个人,便识趣地住了嘴。
    苏塔领着摇光,后头三四个小太监捧着戗金五福捧寿大漆盘,满满当当放着各式颜色的袍子,摇光身上亦换成了件月白色缎织梅竹双清袷袍,以银线绣成树树梅花与水仙,远远望去,倒像是披了一身的花影。
    第13章 疏疏残雪
    皇帝不由看住了,见她二人有说有笑地上前来,苏塔这才注意到廊下站着皇帝,便携了摇光向皇帝问安。
    皇帝待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素来客气,亲自弯腰扶了苏塔一把,笑道:“玛嬷来了,方才老太太还在里头念叨呢。”
    “格格她一日不念我,那才该见怪呢。”苏嬷嬷直笑,老一辈的人,这些年日渐凋零,她们这两个老伙计在一处笑笑骂骂,日子也不寂寞了。
    苏塔因问:“主子爷就走么?不再坐一坐?”
    皇帝苦笑着摆摆手,朝里头努了努嘴:“才被骂出来,可不敢留,这就走了,玛嬷快进吧。”
    苏塔拿手肘碰了碰摇光,“左右都到门口了,不急这么会子。摇丫头送送万岁爷。”
    摇光在一旁听得直挑眉毛,场面话说得真是好,天下只有皇帝骂人的份,哪有人敢骂他?还不敢呢,不敢什么呀,想是忙着去翻牌子见妃嫔,没空陪奶奶。
    昨儿弥勒赵好心给她讲解了一番,她才大概省过味来,怪道古往今来总有那么多人想做皇帝呢,天下那么多美人,日日变成一块块牌子躺在大红盘里,皇帝今儿想翻谁就翻谁,满宫里的女人每日眼巴巴地盼着他、讨好他,这日子,怕是神仙也难比吧!
    她目光沉静,脚下却纹丝不动,昨儿皇帝才奚落完她,今儿又来嘲讽她不学无术、歪风邪气、拉不得弓,她还送?送什么?送晦气么?
    话是不敢这么说的,她垂着眼,答道:“嬷嬷,太皇太后还在里间等着呢。”
    皇帝先前眼尾瞥见她眉毛扬得老高,一副大似不屑的样子,如今苏塔让她送一程,她这一副不相干的样子,骤然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扑来,心下便有些不豫,只是眼下不好发作。他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好端端的,在冷风里等什么呢?只是因为要去斋戒,有几日见不着她,特地等着看她一眼?看她什么,她又算个什么?简直是笑话!
    他瞥了摇光一眼,冷笑道:“好将配好马,好衣裳也该配好人。像这臊眉耷眼的,再好的衣裳也是糟蹋。”
    皇帝说罢,自己先举步走了。李长顺原本还喜滋滋地站在皇帝身后,心想这摇姑娘真是好福气,嘿,怪道万岁爷怎么出了殿门还不走呢,原来是等人呐!
    不过漂亮是真漂亮,那样娉婷的身段,远远从廊子底下走过来,微微抿起嘴,就跟在画里似的。
    李长顺还在乐呢,却见皇帝撂下重话儿,跟一阵风似的冲走了,他回过神来,心想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才一句话又褶子了?这姑娘也真是不晓事,主子爷这样给脸,姑娘反而自顾自站在干岸上,这怎么成!不过仔细想想,万岁爷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只有旁人给他磕头的份,没有他迁就的道理,先前几句话,放在姑娘心上,到底是有些让人下不来台面。也得亏主子爷是个皇帝,生在这样尊贵的人家,要是换成一般的小子,这样说人家姑娘,不被泰山打出门去,那还算客气的了!
    李长顺颠颠地跟在皇帝身后,主子爷这是一声不吭地生气了,他暗道不好,素来威风的御前大总管如今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抱着拂尘瞎琢磨。
    随驾的人都屏息静气,大气儿也不敢出,唯有御驾之前开道的太监,时不时发出“哧哧”地声响,低沉而广远,在长长的宫道间,浩荡地漫漶开去。
    御驾进了东暖阁,李长顺朝御前的人比了手势,众人便知今儿皇帝心情尤为不好,一切小心谨慎了伺候。
    尚衣的宫人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换了驼色地团八宝纹暗花绸常服袍,月白色的马蹄袖规整地挽着,与驼色相称,愈发显出皇帝的磊落风度。
    趁着系纽子的空当,皇帝偏过头对李长顺道:“自孝静皇后过世,懋贵妃代摄六宫事,柔嘉表度,敬慎素著,往后年例按皇贵妃用度支取。”
    李长顺心头打突,忙躬身回道:“奴才遵旨,这就打发人去知会内务府。”
    皇帝抚袍在御案后坐下,德佑凑上去替皇帝磨墨,御用的皆是最上等的漂净箭簇朱砂,化在砚台上,滟滟如霞。皇帝执着象牙管饱蘸了墨,埋首道:“你亲自去说与两处知道,天寒路滑,让她不必来谢恩了。”
    调高了例银,这是要抬举贵妃,更是要抬举贵妃背后的托奇楚氏。皇贵妃仅次于皇后,寻常不设,抬了皇贵妃,便是为封后做准备。如今虽明里未发晋封的旨意,可是用度已经提上来了,银子有实,荣冕也紧跟着不远了。
    所以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兴衰与后宫的荣辱却是息息相关,母族在前朝得势,后妃在内庭便有体面。
    李长顺虾腰退出了暖阁,瞥见四儿正鹄立在廊下,两眼无神地盯着靴角,也不知在发什么愣,便低声骂了声猴儿崽子,“不好好当值,在这里挺尸呢?”
    四儿赔笑着搓了搓手,“我胆儿小,师傅可别吓我。配房里烧了滚滚的茶,知道师傅好一口瓜片。天寒地冻的,师傅这是上哪儿去哇?”
    李长顺哼了一声,“办差事没见你这么机灵,调话门子倒是你的拿手好戏!也敢管起我的事来了?”
    四儿说哪儿能呐,“师傅若是得闲,左右主子爷跟前有德子呢,师傅也赏赏我的脸,上我那吃茶去?”
    李长顺道:“忙着呢。你也别想着偷懒耍滑,办好你的差是正经。”他见四处隐隐有灯火的辉煌,便知道已是戌正时分。再过三日是冬至,皇帝须至斋宫斋戒三日,期间不问政,不近妃嫔。原本想趁今儿摇姑娘来上药的当口说劝几句,只是主子爷临时指派了差事,耽搁不得,估摸着这一趟是赶不上了。
    于是便正了正神色,嘱咐四儿道:“我今儿交代你件事,你可得给我办妥当。过会子慈宁宫有人来给万岁爷上药,从前让你送过的那一位,你记着么?”
    四儿眼珠子转了转,一拍帽檐嗐了声:“那怎么能不记得!老主子跟前的新人么,说句不该说的,啧啧,那样貌,那品格,后宫的主子们也未必比得上。”
    李长顺啐他一口,“小王八羔子,活腻歪了么?我看你这嘴巴子是欠抽,回头自己拿针缝严实了算完,还出来现眼什么?”
    四儿憨憨笑了笑,挠着头问:“这不是见着师傅亲切,旁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他听出几分端倪,忙掖手道:“师傅有吩咐?”
    李长顺伸手点了点他的帽檐,“过会子人来了,你找个当口给姑娘提个醒,就说主子爷打明儿起要去斋戒,连着三日不必来养心殿伺候上药了。另外替我问一问姑娘,老主子是有吩咐么?怎么今儿请老主子安出来,主子爷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呢?”
    四儿愈发摸不着头脑,合着今儿逮他就为这么一桩子事?按理说姑娘来上药,必然是经过老主子首肯的,主子爷要去斋戒,老主子岂会不知道,何必巴巴儿让他多一句嘴舌,要是被认为是无事献殷勤,他也算是个正派人,不好非奸即盗的。
    只是上头有上头自己的意思,底下的人照着吩咐办就是了,平白无故多嘴多舌,那是欠抽。四儿自认为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很欠抽。
    他于是老老实实应下了是,“这天多黑,奴才让人打盏灯来送您。”便招呼苏拉提了气死风来,目送着李长顺出了养心门。
    将旨意传到钟粹宫时,贵妃那头的昏定才散。因着先皇后崩逝,中宫无主,贵妃出自托奇楚氏,是三朝有名的望族,故而皇帝将摄六宫事权托予她,寻常妃嫔晨昏定省也在这钟粹宫,李长顺由殿门口的小太监一路引着,转过花梨木透雕万字锦地花卉栏落地罩,见贵妃正穿着一身家常的妃色缂丝花卉折枝纹锦袍,盘腿坐在炕上与宁嫔闲话。
    李长顺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紧要人物,六宫望见他没有不喜的,他来传话便是皇帝有话,贵妃出身大族,于礼法上最是谨严,因此见李长顺打千儿行了礼,忙端正了身子,含了极温和的笑,嘱咐宫人:“给谙达看座,再沏一壶好茶来。”
    李长顺亦是端着笑,忙摆手道:“贵主子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今儿来,是给贵主子道喜,主子爷刚刚发了话,让奴才传内务府,贵主子往后的用度,一应按皇贵妃例支取。”
    本朝的老例,皇贵妃位同副后,一向是个虚衔。册立皇贵妃便是为册立皇后做准备,这是尊贵无极的体面荣耀!如今大行皇后崩逝三年,国不可一日无后,只是前朝刚刚整治了舒宜里氏,骤然册立中宫,未免太过急促。前朝连着后宫,后宫不稳前朝也跟着动荡,因此欲要抬举贵妃,一下子还急不得。
    贵妃乍然听闻这个消息,面上倒还如常,这便是摄六宫事贵妃该有的端稳。她笑意渐渐深浓起来,在滟滟烛火下,泛出一层宝珠般的光华。
    懋贵妃一手抚在袍上,极客气地说:“主子爷圣恩浩荡,倒叫我惭受了。天儿怪冷的,总管差事紧不紧,喝杯茶再走么?”
    李长顺忙回道:“贵主子您是知道的,万岁爷跟前短不了人。贵主子的好意,奴才全记在心里,主子爷还特特嘱咐奴才,说天寒地冻,行走不便,叫贵主子不必去御前谢恩啦。”
    贵妃身边的宫女明珠捧了只锦绣荷包来,贵妃慢慢地道:“我是知道你们的,你们在主子爷跟前尽心伺候,虽然辛苦了些,主子是瞧在眼里的。”懋贵妃说着将嘴一抿,明珠便将荷包递到了李长顺眼前,“既这么着,我也不虚留总管。这点子心意,便权当辛苦总管走这么一程吧。”
    李长顺也不接,老老实实地掖着手,“贵主子说这话,可不是折煞奴才?主子爷让奴才代传,主子爷、贵主子是福泽深厚的人,奴才这个传传话、跑跑腿的,能沾上一点子福气,也就尽够了。”
    懋贵妃便不再说什么,眼见着使女打起帘子,将这位御前头一号的总管好生送了出去,这才慢慢沉下笑来,伸手揉着额角。座下的宁嫔是个识时宜的人,挽着帕子先发了话,扬起笑吟吟的一张脸,给贵妃道了声喜:“怪道今儿烛花爆了两回,原来贵主子是有这样大的喜事。东西六宫,就数贵主子的钟粹宫,福泽深厚。”
    宁嫔既已这么说,满屋子的使女纷纷福身向贵妃道贺,贵妃抬手叫免了,吩咐看赏。她小指上戴着的金累丝护甲,在烛火下划出一道煞是好看的金弧,映亮了贵妃的半边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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