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赵大人,我看这普天之下的聪明人,除了李大人,就只有你了。”
    赵鸢道:“咱们虽是朋友,但该道谢的地方不能含糊,六子,多谢。”
    “朋友...和盗贼做朋友,赵大人,你不怕辱没自己的名声么?”
    天是一片黑,地也是一片黑,混沌中,传来赵鸢轻轻的笑声。
    “我得先给你讲一桩我读书时的趣事。那年我九岁,裴瑯教我在抄书时作弊,被我爹发现,他将我关在书阁里,我不认错,他就不准我吃饭,结果那日我饿晕在了家中书阁里,我娘得知后,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当时我可真是恨死了读书了,我娘说,我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不必为了读书吃苦,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读了更多书,然后考了进士,来到太和县。”
    她习惯性地昂首寻觅月光,却不知自身就是光明。
    “我终于知道了读书入仕的目的,正因为我读了万卷书,行了千里路,我眼里看到的,不再是尊卑上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哈哈哈哈,赵大人,冲你这句话,我认定你这个朋友了,有我江淮海为你护驾,你尽管杀尽贪官污吏,还天地一个公道。”
    别说六子了,就连赵鸢自己也沉浸在了她的人格魅力中。
    “六子,风大了,回去吧,今日不睡,怕过两天秋试,更是睡不着了。”
    赵鸢朝着被她靠过的坟丘作了一记大大的揖,“兄台,您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我太和县举子一切顺利,不求他们一举登科,但求能被公平对待。”
    六子惊掉下巴:“赵大人,你相信有鬼?”
    世上有那么多不讲迷信的清醒姑娘,但赵鸢不是她们。她不但迷信,甚至到了见到神佛鬼怪必拜的地步。
    赵鸢道:“宁可信其有...”
    赵鸢是被胡十三郎扛来荒野的,回去的时候,她和六子二人是步行。盗贼有盗贼的故事,官家小姐有官家小姐的奇闻,二人有说有笑,甚至能找到许多共鸣之处。
    “赵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糊味?”
    赵鸢道:“是有人在烤田鸡么...”
    “赵大人,你抬头看看...”
    赵鸢依言仰头,远方的天际已被黑烟笼罩。
    不等赵鸢明白这黑烟是何,六子脸色骤变,他沉默了半晌,呐呐道:“赵大人,你真是命大,又躲过一劫。”
    “方圆百里不见人家,那起烟之处...”赵鸢怔道,“是我们落脚的农家。”
    六子还来不及劝,身旁的赵鸢已飞奔向农户家里。
    女学的先生曾教她姑娘家的步伐要步步生莲,款款而来。这场大火没有烧死她,却烧尽了她学过的礼数。
    她的鞋踩在泥里,衣角高高扬起。可她用尽全力跑到农户家前,只剩一片烧焦的残垣和无声的浓烟。
    六子敏锐地闻到了焦尸的味道。
    “赵大人...你等等我,我进去探查。”
    赵鸢腿脚无力,向后瘫倒在地。
    六子迅速跑进残垣里。显然意见,这场火起在夜里,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来不及逃脱。他先是找到了农夫农妇的尸体,又找到了举子们的尸体。
    这些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土炕上,毫无反抗的痕迹。六子根据经验判断,是有人先迷晕了他们,然后放了火,这样一来就断了所有的生还可能。
    他在震惊时,余光瞥见一片未烧干的纸张。六子蹲下来,捡起那张纸,辨出上面写着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字眼。
    这一定是某个举子睡前读的书本,也是这群举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六子捏着这片残纸,本想拿去给赵鸢当个念想,仔细一想,这不是念想,而是负担。
    受过高温的纸变得格外脆弱,六子轻轻一揉,它就成了灰屑,化为乌有。
    六子从火灾现场离开,赵鸢就站在不远处。她痴痴站着,眼里无光。
    六子曾发誓,他绝不会对任何贵族产生怜悯,只是这一瞬间,天地无一物,赵鸢孤零零地站着,他不免同情起她。
    只因为她走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就要承受无人承受过的风险。
    “赵大人,我看过了,是个意外。这些日子天干物燥,随时都有可能起火。”
    赵鸢的目光慢慢汇聚在六子脸上:“是么?若是意外,不至于无人生还。”
    六子不想赵鸢内疚,仍继续欺骗她:“赵大人,你是没见过火灾,那火势说来就来,不是想逃就能逃的。”
    “本官好歹是进士出生,今年参加科举共三千八百七十六人,入围春试的贡生有二百三十七名,最终进士登科的,只有十三人,本官很愚钝么?”
    “不是...”
    “那为何要骗我?”
    六子见她穷追不舍,只好说出真话:“我不骗你,难不成要告诉你,这些举子和农舍一家是因你而死?”
    生命的重量足矣压垮一个人,而且足足是十八条人命。
    “因我...而死?”
    “赵大人,万物在你眼里是平等的,可在他人眼里不是。谁教你生在这个不公道的世上,命有贵贱,里面躺着的十几具焦尸加起来,就是不如你的一人的命贵重。”六子叹气,“看开点,好歹...你逃过了一劫。”
    赵鸢望着那片焦土,愤怒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每一寸。
    “冤有头债有主。”她呢喃着,同事屈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朝着那片焦土顶礼大拜。
    “若你们真是因为赵鸢而死...赵鸢替你们手刃仇人。”
    六子从她口中听到“手刃”二字,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她那双贴在泥上的手,看上去像羽毛一样柔弱缥缈。
    赵鸢自地上起来,短短一夜,她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深沉狠戾。她对六子道:“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六神无主么?”
    她像是在对六子说,又似乎是在透过六子,与别人对话。
    “以为我会怕你们么。”
    在遥远的未来,天各一方时,赵鸢这个名字无人不知,她被女皇称为劈向大邺贪腐的金刀,被她的政敌称为一把无情的屠刀。
    而六子见证了她从一个上善若水的读书人变成一把刀锋的时刻。
    是这一把火,将她身为小女儿的怯懦彻底烧尽,不论她是自愿还是被迫,从这夜起,她逼自己学会顶天立地。
    赵鸢沉着道:“我担心附近有埋伏,我们先找个避难处。”
    六子领着赵鸢一路徒步,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一处废弃的军营宿下。
    二人都筋疲力竭,倒头就睡。
    赵鸢自仕途伊始,就染上了睡眠不好的毛病。她的噩梦格外多,梦里不是有人追杀她,就是有冤魂向她索命...这情况,一直持续到她的仕途结束之时。
    “我不怕你们!”她惊叫着醒来。
    天已经亮了,营帐外传来六子打鼾的声音。赵鸢走出去,烈日以经高升,明晃晃刺进她眼睛里。
    她用手背遮住双目,好似就此跌入长夜。
    是她...是她办了太和县第一场解试,是她主动要带举子们前来赶考,是她挑选了农户家,是她...
    这原本是一条光明大道,她期待着和这些读书人在仕途相遇,改变这个被权贵垄断的朝代。
    可是,还未在理想□□生,他们先稀里糊涂地因她而死。
    「赵大人,就算你我都瞎了眼,白昼依旧,所以说啊,你我的公道没了,自然的公道恒在,你怕什么呢?」
    公道恒在,赵鸢,你怕什么呢。
    此时,天外飞来一块石头,地砸向赵鸢的脑门。
    一道殷红的血水自她额头流下,染红了她的右眼。
    “是你害死了我爹娘!我要替我爹娘报仇!”
    一个少女的身影自营帐后冲出来,将赵鸢撞倒在地。
    “小甜菜!你也太健壮了!”
    碧眼少年踉踉跄跄跟上来,赵鸢坐在地上,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看到那碧眼少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如久经黑暗之人,看到一片青天。
    小甜菜愤怒地拿石头砸向赵鸢,赵鸢灵敏地闪身躲开,顺势爬起来,欣喜若狂:“高程!”
    第48章 生死在天3
    赵鸢被石头砸的瞬间清醒过来。
    “昨夜那两个黑衣人的目标分明是你,要不是你住我家,我爹娘就不会死!你是灾星!凶手!”
    小甜菜从小帮家里干农活,她个头虽小,但担水挑粪、杀猪宰牛这些活都有涉猎,她拳头砸向赵鸢,高程压根拦不住她。
    可此时的赵鸢有比小甜菜更大的力量,这份力量,是由高程的生还带来的。
    她牢牢将小甜菜抱进怀里,“我不会让你爹娘枉死的,我替他们报仇...”
    六子听闻动静醒过来,看到赵鸢满面是血,惊慌失措:“赵大人,你你你等我,我找找药...”
    赵鸢用袖子拂去脸上的血,红的血印在洁白的袖子上,恰似她留给这个王朝的痕迹。
    六子给赵鸢包扎完额头的伤,将小甜菜教训了一顿后,动身去给他们寻吃的。一个时辰后,他带回来一些野果,“方圆几十里就只有这口吃的,你们先填填肚子。”
    小甜菜唾了一口:“你是杀人凶手,我不吃你的东西。”
    高程解释:“赵大人,小甜菜刚刚痛失双亲,还在悲愤之中,等时间久了,她一定能想明白。”
    赵鸢看向六子:“六子,你最会安慰人,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吧。”
    六子拎起攻击力极强的小甜菜:“咱赵大人有令,我不能不从,老哥带你去个地方。”
    六子带走了小甜菜,军营里只剩赵鸢和高程。
    高程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昨夜亲眼目睹了杀人放火,此时惊魂未定。
    “赵大人,那些人...是真的死了么?”
    赵鸢的年纪不大,若她老老实实做她的太傅千金,如今也还是个被安慰的孩子。可在另一个孩子面前,她必须成为一个大人。
    “嗯,他们都离开了。”
    “赵大人,昨夜我和小甜菜听到了放火黑衣人说的话,他们说...要让你死的干干净净,他们为何要害你?”
    “他们为何要害我...”赵鸢重复着这个问题,可她自己并不知道答案。“高程,你和小甜菜是如何逃出来的?”
    这说来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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