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噎了一下,默默抬起头,望向对面久别重逢的师尊,极少有机会看得这样仔细。
    凌尘大多时候是个冷冷清清的人,许多事都不放在心上:宗门里传他的闲言碎语,他充耳未闻;宗门外有人背后坑他,他也懒得找过去报仇,最多只在下次撞见时,顺手送上一剑。
    可此时近距离望过去,那双素来清浅的眼睛,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火山湖。湖底藏着被坚冰掩盖的温情和薄怒。好像只要沈映宵点一下头,凌尘就会提剑赶去主峰,把那个咄咄逼人的宗主削成人棍。
    沈映宵:“……”自家那个烦人的宗主姑且抛到一边,他倒是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位楚宗主,不是叫楚霸天么,师尊为何总喊他傲天?
    ……嗯?说起这个,究竟是霸天还是傲天来着,他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第9章 就是你带坏我徒弟?
    轮回司会将一些濒临毁灭的小世界倒回重生,在尚还有救的时间点将人投放进去,矫正轨迹。
    而沈映宵走过的那些小世界,短的几个月,长的数十年。途中他见识了太多位傲天霸天,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花活。所以如今,回看相形见绌的楚宗主,沈映宵难免有些记不住他。
    剑灵跟了他许久,隐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傲天,是傲天。”
    沈映宵:“……”他的疑问真的有那么明显?
    沈映宵摇摇头把楚宗主甩出脑海,回凌尘的话:“没人逼我,结侣一事是我自愿。只是后来宗门觉得不妥,这件事便单方面结束了。”
    说话间,他目光细细在凌尘身上扫过,看着面前活蹦乱跳……好吧这个词不太贴切,看着面前自由平安的师尊,沈映宵忽然很想再抱一下。
    然后他就真的收紧手臂,又用力抱了一次。
    ——师尊居然没动手打人,真是稀奇。难得的机会,不肆意妄为一次可就亏了。
    沈映宵不舍地摸了摸凌尘带有温度的脊背,真切感受到了那微绷皮肉下蕴含着的生命力,漂浮的心这才落回原地。
    虽然经历了那样糟糕的前世,但现在,师尊活得很好,能跑能跳,还能提剑殴打他的分身。一切都没走到最坏的那一步,如今他们都有重来的机会。
    如同拂去一片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沈映宵内心深处那盘踞不散的黑暗,终于缓缓缩回缩了一些。
    然后沈映宵放开手,重新躺回那张硬得能硌死人的玉床上,说回了正事:“结侣只是下策,我原本想的是,魔尊行踪诡秘,而我与楚傲天结侣的消息一旦传出,为了防止有人先他一步晋入大乘,魔尊定会出面阻拦。届时我们便能抓到他的踪迹,在他晋升前清除掉他。”
    凌尘静静听着,面上平静,思绪却不住翻涌:
    映宵刚才……是在摸他?
    为什么?
    这等失礼的举动,徒弟以前绝不会做。难不成他真的有了走火入魔的苗头,以至于完全控制不住双手?
    凌尘想到这,不由低下头,认真看了看沈映宵的脸色。却发现他神志十分清明,没有半点羞窘或迷乱之意。
    这让他不由迟疑:“……”难道正常的拥抱,本就会像这样顺着脊骨捏上两把?
    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
    沈映宵说完话,一抬头,就看到了师尊眼底的复杂。
    他以为凌尘是在不满他计划的莽撞,连忙接着刚才的话道:“不过现在看来,是我想岔了。我虽听说过楚傲天的贤名,实际却对他毫无了解,就算真把修为给他,他晋升后究竟会做什么,尚未可知。”
    说到这,沈映宵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虽不知上一世伏击师尊人的究竟有谁,但凌尘修为已到合体中期,世上敌手寥寥。而那位楚傲天,恰好能同师尊一战。
    ……前世的伏击,会不会也有他在参与?
    这个念头闪过,沈映宵顿时警觉。
    他悄悄在师尊这里,给楚傲天狂上眼药:“对了,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经了先前之事,我总觉得楚宗主修为空浮,不似合体后期该有的样子——与其把自己的一身修为托付给那种不知底细的家伙,我宁可全都交给师尊。要我说,师尊也没比他差上多少,或许您反倒能比他先一步晋入大乘。”
    凌尘刚从方才的拥抱中回过神,突然听到这话,又是一怔。
    沈映宵话赶话地说完,一抬眼瞥见他的表情,也后知后觉地陷入沉默。
    等等。
    对仙灵之体这种天生炉鼎来说,自愿交付全身修为,似乎意味着……
    对视了一秒、两秒。沈映宵默默低下了头,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假装经脉不稳,再晕一次,逃离这尴尬的气氛。
    而在沈映宵对面。
    凌尘的理智告诉自己,如此失礼的言行应当严惩。
    可看着徒弟蔫哒哒的样子,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最后只训斥道:“休要胡言。”
    沈映宵小声解释:“我只是打个比方。”
    说错话原本已经够社死了,没想到剑灵又在听墙角。
    这个毫无自觉的吃瓜群众,此时正在沈映宵的神识里跟他嘀咕:“你想跟你师尊双修?你该不会也要像那些气运之子一样,欺师灭祖吧。”
    “‘欺师灭祖’是这么用的么。”沈映宵把凌尘刚才训自己的话照搬过来,丢了过去,“休要胡言。我对师尊是纯粹的感激之情。”
    剑灵不信:“可是你脸都红了……”
    沈映宵:“……”
    物种不同,很难解释社死这种概念。
    沈映宵干脆躺回床榻,转了一下头。随着他的动作,剑灵化成的簪子咚一声磕在玉床上。八卦的剑灵哎呦一声,没了声息。
    耳边终于清净了。
    凌尘听到清脆的撞击声,担心他硌到,伸手取下那枚发簪,将簪子放到沈映宵枕边。
    然后也没再提刚才的失言,他理顺徒弟散了一床的乌发,从寒玉床边站起了身:“你先前说的假意结侣,引君入瓮的计策,或可一试。此为明谋,就算魔尊知道有诈,他也必须应对——今后魔宗的事就交给我,你无需多虑。”
    沈映宵才刚合上眼,听到这话,顿时惊坐而起:“不可!”
    ……绕来绕去,怎么又变成师尊要去跟那楚傲天假结侣了!
    楚傲天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全然没有天下第一该有的担当和气势。甚至从前世来看,师尊遭伏,恐怕也同这位道貌岸然的楚宗主脱不了干系。
    一些提醒已然涌到嘴边。可这时,沈映宵掌中按住的簪子忽然冰了他一下,警示着他,轮回司的机密不可泄露。
    沈映宵只好闭了闭眼,硬生生把前世的话咽回去,只道:“那位楚宗主不可轻信,同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凌尘脚步一顿,回身看着他,目光微沉。
    他想到一件事:徒弟看着冷清,其实却并非高傲之人,极少对别人恶语相向。可今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低那位曾经对他施以援手的楚宗主。所以……
    凌尘缓声问:“他对你做过什么?”
    “啊?啊,他……”沈映宵垂下眼睫,思绪纷乱。
    他知道师尊也是那种爱护天下的性子,若不给出足够的理由,凌尘绝不会放弃那个什么“假意结侣、引君入瓮”的破烂计划。
    这么想着,沈映宵狠了狠心,决定当一回恶霸,污那楚傲天清白。务求让师尊一提到他,就觉得晦气,再不同他合作。
    正要开口,谁知这时,神识中又一次传来剑灵的声音:“你可别编得太离谱。虽然你不怕丢了清白,可你看看你师尊的表情——哪怕你说楚宗主摸了一把你的手,你师尊怕是都要杀过去,把他的手连根剁来下酒。”
    “师尊哪有那么凶残。”沈映宵嫌这剑灵大惊小怪,“何况先前楚傲天抓着我出了山门,别说是手,硬要计较起来,胳膊和背他都碰过了,难不成……”
    话到一半,无意间瞥见凌尘的神情,沈映宵略微一僵,被冰得噤了声。
    剑灵旁观者清:“你忘了吗,前几日是那个什么楚傲天仗着自己名声好,给你师尊编了个仗义救人的故事,你师尊才没跟他打下去。现在你若是也跟着乱编……”
    沈映宵听到这话,迟疑了:
    若自己说得过分,师尊真的会去找楚傲天算账?
    ……那可不行。
    楚傲天毕竟顶着“天下第一”的名头,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底牌。而且这世上觊觎师尊的人又实在太多。此时凌尘实力尚在,那群人只敢远观不敢动手,可他一旦负伤,没准就有人会动了歪心思,趁虚而入。
    总之,不能编得过火。
    可若什么都不说,或许哪一天,师尊又要遭受暗算。
    沈映宵为难之下,心念电转,他把楚傲天先前摸他头发捏他手的事,换了个主体安上:“楚宗主他……他竟轻薄自己门下的一位弟子,动手动脚,罔顾人伦,禽兽不如!”
    ……楚傲天其实根本没收过弟子。
    好在师尊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按他的性子,也定然不会找人询问对峙。
    这惊人的八卦丢出去,凌尘表情果然变了。
    这一丝变化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能出现在他的脸上,已经算得上大受震撼的模样。
    沈映宵知道师尊听进去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倾身过来,心虚地扯扯凌尘的宽袖,趁热打铁:“那种好色之徒,全无底线,居然连自己的亲徒弟都能下得去手,更别说对旁人了——师尊莫要与他接触,更别背上‘道侣’之名。若是非要用到此计……不如还是用我的名义。反正我先前已经同他扯到了一起,也不差再多一段时日。”
    凌尘回过神:“此事与你无关,为师知道该怎么处理。”
    顿了顿,他迟疑开口:“方才……”
    方才徒弟又是捏他背上的脊梁骨,又是脱口而出那种要献…献身给他的话,难不成正是因为目睹了楚傲天的所作所为,被这件龌龊事惊扰了道心?
    这个念头惊起,凌尘忍不住又想:楚傲天一贯名声甚佳,可私下里却居然当着映宵的面,做那些不知廉耻之事——以他的修为,轻薄自己弟子的时候,定能察觉到映宵就在附近,可他却依然做了……难不成是想借机把映宵带坏,拉到和他同样的道德低线,然后再假戏成真?
    想起那些合欢宗惯用的勾引手段,凌尘修长手指无声收紧,险些把腰侧剑柄捏断。
    第10章 师尊不听人话怎么办
    沈映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竟被师尊拓展成了一则有始有末的阴谋。
    不过从凌尘的脸色来看,他让师尊警惕楚傲天的目的,似乎达到了。
    之后凌尘没再说什么,给沈映宵留下一瓶丹药,检查过周围的阵法,思忖着离开。
    等师尊走远,沈映宵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跑下床拖来两个蒲团,垫在身下,隔开了那硬邦邦的寒玉床。
    刚重新躺好,神识里,剑灵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诡谲莫测。
    “?”沈映宵一怔,伸出两根指头,迟疑地捏起玉簪,“你这是什么动静,中病毒了?”
    剑灵像个骗钱的神棍似的,掐指一算,神神秘秘:“我笑你给自己挖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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