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脉的事情,下人已经跟你说过了吧?”唐行舟淡淡问道。
    唐峭回想着重生前的记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唐行舟察觉到了她的敷衍,不由微微皱眉:“你的母亲已经安葬了,你还摆出这幅样子,是在怨我吗?”
    唐峭直言不讳:“确实有点。”
    唐行舟闻言,脸上顿时浮起一丝薄怒:“不知好歹!”
    唐峭知道他不会动手,所以也懒得理他,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徐竹萱一直没有出声,看到这一幕,也只是蹙起柳眉,低声提醒了一句:“行舟。”
    唐行舟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
    “既然你已经知晓灵脉之事,那我就不再详说了。明日你与清欢一同前往天枢,到了那里,不许向任何人提及你的生母,更不许说你是我的女儿,明白了吗?”
    唐峭闭着眼睛:“那我怎么介绍自己?”
    “就说你是清欢的堂妹。”
    唐峭敷衍点头:“知道了。”
    唐行舟很不满意她的态度。
    但明日就要去天枢,唐峭作为唐家一员,代表的就是唐家的形象。即便他再不满,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教训唐峭,否则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就是给唐家抹黑了。
    况且她刚丧母不久,态度消极些也能理解。
    思及此,唐行舟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些。
    “那你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我会派人来接你。”
    唐峭点点头,权当回应。
    唐行舟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拂袖转身,与已经起身的徐竹萱一同向门外走去。
    躺在榻上的唐峭突然出声:“你们把我娘葬在哪里了?”
    唐行舟脚步一顿:“你问这做什么?”
    “问清楚位置,”唐峭慢吞吞地说,“以后扫墓不至于找不到地方。”
    唐行舟皱着眉不言语,倒是徐竹萱转过身来,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你的母亲在唐家陵墓。”
    唐峭听了,也不意外,一张苍白清瘦的小脸无悲无喜。
    “我知道了。”
    “……没规矩!”
    唐行舟愤愤低斥,甩了下袖子,便与徐竹萱一起离开了。
    留下唐峭一人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撑起上半身,环顾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
    桌案肉眼可见陈旧,但擦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屋主是一个勤快的人。桌案上摆着一只紫砂壶、几张泛黄的宣纸、还有一方已经干涸的砚台。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木制的花架上,洒水壶、剪刀和小铁锹被收在了最底层,摆放得整整齐齐,连一点泥土都没有沾上。
    这里的一切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包括徐竹萱的那句回答。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世回答唐峭的是前来整理屋子的仆役,这一世却变成了唐家的正牌夫人徐竹萱。
    然而对唐峭而言,也只是换了个人对她撒谎而已。
    他们不知道,唐峭曾经去过唐家陵墓。她将唐家祖坟全都翻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她母亲方璎的尸体。最后还是她去搞来搜魂铃,才在城南一处乱葬岗里找到了方璎。
    乱葬岗是用来埋葬无主尸骨的地方,常年无人打理、荒草丛生,尸骨也都腐烂得厉害,若不是方璎腕上的玉石串依旧完好,唐峭还真认不出来。
    但即便如此,当时的唐峭也并不气恼。她与方璎一起生活了两年,虽然不如原主那般了解方璎,却也知道方璎厌恶唐家。如果真的进了唐家陵墓,方璎泉下有知,想必也不会高兴。
    方璎是原主的母亲。
    她不是什么高贵仙子,也不是什么红粉佳人。
    方璎原本只是一个读过几本书的侍女,默默无闻地服侍着唐家的主子们,梦想着以后离开唐家,找一个平静祥和的地方,做做生意种种田,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好。
    但她运气不好,遇见了唐行舟。
    唐行舟年轻时与徐竹萱爱得轰轰烈烈、肝肠寸断,因为一些观念冲突,两人吵架如家常便饭,各种误会、狗血轮番上阵,时不时还会上演一出追妻火葬场的戏码。
    某次二人又吵得不欢而散,年轻气盛的唐行舟被徐竹萱伤透了心,回到唐家后便疯狂酗酒,直接醉成了一滩烂泥。唐行舟的母亲见他如此折磨自己,心疼不已,连忙亲自熬了一碗醒酒汤,命人送到唐行舟的房里。
    那个负责送醒酒汤的侍女便是方璎。
    当时方璎只有十九岁,和徐竹萱差不多年纪,身形也有几分相似。喝醉酒的唐行舟意识模糊,错将方璎看成了徐竹萱,当晚便酿下大错,强行与方璎发生了关系。
    事后,唐行舟恢复清醒,发现躺在身边的女子并不是心爱之人,自然又惊又怒。恰好徐竹萱回来找他,看到二人衣衫不整睡在一起,顿时心灰意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眼看徐竹萱跑了,唐行舟哪还有心思去管方璎,连忙抓起衣服追了出去。这一追,便开启了为时半年的追妻火葬场。
    然而真爱岂是一次酒后乱性就能轻易打倒的。经历种种磨难后,徐竹萱最终还是原谅了唐行舟。
    唐行舟终于抱得美人归,高高兴兴地将心上人迎娶回去,大办酒席宴请四方。唐家上下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又有谁还记得当初那个无辜的小小侍女。
    不久,徐竹萱诞下一女。唐行舟喜不自胜,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对母女二人更是百般呵护。巧的是,一个月后,方璎也生下了一名女婴。当时唐行舟正在陪伴自己的爱妻爱女,听到这个消息,脸顿时沉了下来。
    那夜对他而言只是个意外,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懊悔,便只剩下耻辱。
    这段时间他一直不去打听那名侍女的状况,一来是他早已将此人忘却脑后,二来是他本意也想让自己和竹萱渐渐淡忘这件事。
    没想到此女竟然怀孕了,而且还生下了他的孩子。
    唐行舟心里只有徐竹萱母女,自然不会接受一个侍女和她的孩子。
    他当即决定将方璎母女赶出唐家。一旁的徐竹萱闻之不忍,彼时初为人母的她十分了解方璎的辛苦,于是温言阻止,并提议将方璎母女二人安置下来,以侍妾的名义养着,也不算苛待。
    唐行舟起初并不同意,在他看来,方璎不过是个下人,又凭什么做他的侍妾?
    但徐竹萱显然要比他明事理,也比他看得更清楚。
    她道:“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是无辜的。你要怪,就怪自己当时为何那般冲动,又为何直到现在才得知她怀孕这件事。”
    一番话说得唐行舟哑口无言,又如醍醐灌顶,当即明白是他的母亲故意捂下消息,有意要将这个孩子保下来。
    母命难违,唐行舟很为难:“可这样做,会不会太委屈你了?”
    徐竹萱道:“你既知道是委屈了我,便要加倍对我和清欢好,此生不可再负我。”
    唐行舟内心震动,当下抱住妻女,满口答应。
    这之后,方璎母女便被打发去了一座小院。
    小院偏僻冷清,与主家相隔甚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家主与夫人一面。
    一开始,小院的仆役们还算尽心。但时间一长,这些人便逐渐懈怠,不仅不干活,还对方璎母女爱搭不理,背后经常抱怨她们,说母女俩的坏话。
    对此,方璎心知肚明,却又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除了比其他下人多读过几年书,并没有别的本事。
    她知道曾经有很多人羡慕她怀了贵人的孩子,羡慕她一跃成为家主的侍妾,从此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她并不高兴。对她而言,是唐行舟这个所谓的贵人打破了她的美好愿望、毁了她的安稳生活,她对唐行舟没有倾慕与爱意,只有恐惧与怨恨。
    但她从未恨过唐峭。相反,她将所有的爱倾注在唐峭的身上,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全心全意地将她抚养长大。
    唐峭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孩子,更是她的全部。
    她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院里相依为命,努力又认真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仆役传来老夫人去世的消息。这对方璎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
    她很清楚,自己和唐峭之所以能继续待在唐家,主要还是因为老夫人的干预。老夫人并非可怜方璎,她只是想将唐行舟的子嗣保下来,如今老夫人去世,以唐行舟的性格,就算不将她们赶出唐家,也必然不会再过问她们的生活。
    方璎早已不在乎自己过得如何,但她不想连累唐峭,让她跟着自己一起自生自灭。
    为了唐峭,方璎开始努力吸引主家的注意。讨好院外的仆役、主动索要份例、打听唐行舟的行程……只要是能想到的办法,无论多卑微,她都会去做。
    然而方璎付出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
    年复一年,主家那边仍然没有半点回应。送过来的份例越来越少,下人们也越来越不把她们当回事,有时候还会当着方璎的面奚落她。
    一年年下来,方璎逐渐变成了唐家的一个笑料。无论何时,只要下人们谈起她,都能幸灾乐祸地笑作一团。
    “就她那样还想争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家主和夫人那么恩爱,岂是她能插足的”、“真是不知足”……
    关于方璎的传言越来越难听,但方璎依然没有放弃,费尽心机只为让唐行舟想起唐峭这个女儿。
    终于,在唐峭十六岁这一年,她因病去世。
    临死之前,她牵起唐峭的手,将自己刚绣好的香囊放进唐峭手里,轻声道:“阿峭……不要怕。”
    “娘亲只是休息一会,不是真的离开你。”
    “把咱们存的钱都放进这个香囊里,谁也不要告诉。”
    “如果有个姓唐的男人来了,一定要听他的话。”
    “告诉他,你叫唐峭……”
    说完这些,方璎便失去了呼吸。
    不久,唐行舟果然来了。他注意到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少女,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捏紧香囊:“……我叫唐峭。”
    许是方璎的死唤起了唐行舟的愧疚,他只稍作思索,便决定带唐峭回主家。但唐峭却不愿意离开这个院子,没办法,唐行舟只好先安排两人来照顾她,等她情绪稳定后再决定之后的去留。
    此时正值天枢使者前来为唐清欢测灵脉,唐行舟想起唐峭似乎与唐清欢同龄,又是唐家血脉,便请天枢使者也为她测上一测。
    结果如他所料,唐峭也觉醒了灵脉。这就意味着她和唐清欢一样,也拥有前往天枢修道求学的资格。
    这之后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
    在唐行舟的安排下,唐峭和唐清欢一同踏入天枢。有关于方璎的过去,也随着她的遗体,被唐家一同掩埋在了黄土之下。
    回忆完方璎短暂的一生,唐峭竟有些恍惚。
    上一世她穿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只有十四岁。
    她和方璎一起生活了两年。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虽然不足以让她对方璎产生真正的孺慕之情,但如今再次看到她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屋子,昔日种种还是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
    唐峭盯着屋里的陈设看了一会儿,突然抬手伸向自己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只颜色素雅的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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