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仓皇地缩脚,纤细的脚踝落入他的掌心,用力收拢。
    “想什么,这么出神?”李文简动手去脱她的鞋子。
    湿漉漉的鞋袜褪下之后,她才发现脚竟然被酒水泡得皱皱巴巴。
    李文简没有拿棉巾来,只好用干净的袜筒去擦她小巧浑圆的脚趾。
    他的手很轻,掌心微热,昭蘅小小的脚掌在他的手心里感受到了阵阵若有似无的酥麻。
    脚趾微微蜷起。
    擦干水渍后,李文简重新把鞋给她穿上,才慢悠悠地抬头望着她的眼睛,低语:“说吧。”
    “说什么?”昭蘅讶然抬起头,声音里伴着细碎的慌乱。
    李文简一阵沉默,然后才慢慢道:“说你没坦诚完的故事。”
    “你和小四郎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小宁:我好难过……
    小安:我好难过……
    小李:我好难过……
    小昭:我好难过……
    小八:我也好难过……呜呜呜呜……
    第51章
    两个心事重重的人面对面地坐下。
    书案上堆满了书卷, 都是她近日来常读的。灯罩下的烛心燃了很长一截,发出荜拨声响,灯芯的顶端青烟幽浮。
    李文简无言注视着她。
    她对上他的目光, 又慢慢垂眼。
    沉默良久。
    李文简开口:“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昭蘅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闻言静静地抬眸看向李文简,开口道:“殿下不够君子。”
    李文简笑起来:“你说说看,我怎么不够君子?”
    “殿下若是全心相信我和小四郎,便不会开口问。开口问了,又故作大方说算了, 不是不够君子吗?”昭蘅眨了眨眼, 轻声说:“只能算半个君子。”
    李文简轻轻一笑:“方才在雪园,你和小四郎对视一眼,就跟被他勾走了魂魄一样。我也知道若是全然信任,便不该开口问;但我见你失神地穿着冰冷的鞋袜,又克制不住地想知道在我不曾认识你的岁月里,小四郎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你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才能望出那么山高水长的一眼。”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不够君子。”李文简淡色的唇轻抿一下:“但, 不问是理智, 问出自于心。在刚才那一刻,心压倒了理智。”
    他垂下眼睛看她,眉眼带了几分歉然:“阿蘅,小四郎受到很良好的教养, 不会做出什么越界无礼的事情。你亦是。我只允许自己瞬间的不够君子, 以后我不会再问再疑。”
    夜风从窗棂吹进来, 吹着他宽大的寝袍,颀长的身体看起来便更清瘦些,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温柔,但此时却有如雪下松针般的冷意,受了委屈般脆弱易碎,听得昭蘅心中微酸。
    “夜深了,早些睡。”李文简侧过脸,就要走。
    昭蘅抬手拽住他的衣袖,他垂首,对上她琉璃一样的眼睛,在这样雾蒙蒙的夜色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没有故事。”她紧紧地攥着李文简的衣袖,将柔软的衣料一寸寸拢入掌心,怕它如流沙:“我和小四郎之间没有故事。”
    她嗓音柔和,带着些温软的语调,轻轻慢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白榆。”
    李文简一直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些许。
    “他那时还不会说话,被一群小太监往湖水里摁,我恍恍惚惚的,上去帮了他。”昭蘅眨了眨眼,又说:“后来他就经常来浣衣处找我。”
    “我那会儿……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大抵是孤单得很了。他是个内侍,又是个哑巴,他天天受人欺负,我也是一粒微尘。他怜悯我,我也怜悯他。”昭蘅折下案头桂枝上的一片叶子,声音有些蔫蔫的:“突然有一天他会说话了,我很为他高兴。再之后,他跟我说他叫白榆,受了贵人的提拔,在东宫很有几分体面。他帮我跟奶奶取得联系,帮我照顾奶奶……”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昭蘅闻言偏头,面对他风骨清俊的脸,从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品出了更加浓郁的酸涩。
    “殿下,在我当时那样的情形,谁像他那么好,我都会喜欢他。”昭蘅抬起脸看向李文简,她说得很真诚,目光静静地看着李文简:“但是这辈子那么长,会遇见很多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从认识陪你走到最后。”
    昭蘅轻抬下颌佚?,看向案头那一盆被灯光照得泛光的金桂,修剪过的疏叶里,点点桂花如同碎金浮动。
    “从决定进东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往这个故事之外走。时至今日,我或许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白榆。”她一双眼瞳清澈地映出他的影子:“只是没想到,跟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碰面。那种感觉就像,曾经跟你一起在烂泥了打过滚的鸭子,一飞冲天成了翱翔苍穹的雄鹰。”
    眼眶红透,昭蘅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里有几分压不住的呜咽:“我很震惊,也很欣慰。他的脾气太好,我以前总担心他会受人欺负,现在不用怕了,没人能欺负安家的小郎君。我们都从泥淖里爬了出来,现在过得越来越好,我为他感到高兴。”
    殿内铺陈开来的烛光虽灰暗,但照在昭蘅的脸上,她眼睫轻动,水涔涔的眸子里平添几分柔光。
    在她哭的时候,李文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任由她低低的饮泣声将他的心肺撕裂。他莫名想起小四郎南下前在湖边金柳下小心试探他的神情,少年炙热真诚的眼光现在回想起来都仿佛蒙着一层雾。
    那日傍晚的湖边落日下,他谨慎地问自己,如果他喜欢的人是个地位低下的人怎么办。
    李文简从不在意身份与地位,甚至现在也走入局中,因为一个曾经身份卑微的女子变得不那么君子。
    如果没有那日的事情,昭蘅和小四郎的故事又会有怎么样的走向?或许小四郎已经禀明家中长辈,现在满环欣喜地准备迎娶她。她呢?开开心心地准备做新娘,而不是像现在,伏在臂弯里为过往的遗憾而哭泣。
    “阿蘅,你恨我吗?”李文简立在她面前,声线清冷。
    “恨过的。”昭蘅抬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顿了顿,她又说:“可我怎么能恨?最绝望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是您,默默包容我的人是您,让我知道自己可以堂堂正正的人是您。殿下,当我真正见到您那颗犹怜草木青的苍生心怀后,那些恨就泯然无踪。”
    试着从殿下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她理解了他的愧疚。
    其实她想说,不怪他的。
    她和白榆,一个是宫女,一个是太监,在她看来,这样的关系是门当户对的,所以她能够很坦然地跟他相处,接受他对自己的关怀和照顾。
    如果知道他是小四郎,恐怕她早就跑远了。她胆小怕事,恐沾染是非,绝不敢跟他有半分牵连,更别说要在一起。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纵使没有殿下,她跟小四郎也不会有故事。
    因为她太怯弱了。
    奶奶的死才让她鼓起勇气一脚踩进这个旋涡里。
    李文简寂然无言。
    昭蘅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浸湿,声音颤了颤,说:“殿下不要再愧疚,所有的事情都有个因果。这件事情里,我们都是那个果,我恨的是那个因。”
    李文简静默地垂眼,过了许久,才慢慢道:“不是。”
    不是愧疚。
    昭蘅微愣,仰头看着李文简:“不是什么?”
    “不是愧疚。”李文简安静地道:“是喜欢,是心疼,是遗憾。”
    昭蘅疑心自己听错,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身月白色的寝袍穿在他身上,犹如清风明月般自有一种干净纯粹的美好气质。他恰时垂下眼帘,窗棂空旷,映出满地月华波光粼粼,那样淡白的光落于他的侧脸:“心疼你的遭遇,遗憾那些年是另一个人陪在你身边。”
    嶙峋灯火里,昭蘅的笑容不甚清晰。
    “可是我还能活好多好多年。”
    “阿蘅。”
    他忽然唤她。
    昭蘅偏过头看向他,却见他在月华下抿起了薄唇,语气一扫方才的沉暗。
    “不许忘了你的话。”
    *
    从宫里出来,安胥之就寻了个理由跟家里人分开走。他还不想回家,在半道找了个人少僻静处,坐了很久,强迫自己心绪沉静下来。当日阿蘅究竟经历了什么?当初她又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在殿下身边?
    殿下是个很好的归宿,他清正仁和,又心怀志远。满朝文武多的是有心之人想将女儿送进东宫,可他谁也没要。
    他将阿蘅留在身边,一定很爱重她吧。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有这样好的归宿,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想到这里,他心内百感交集,苦涩又荒凉。
    秋风从河心吹向两岸,他侧过脸,仰头打量在风中摇曳的柳枝。
    清脆的银铃声裹挟在风里,少女的衣袂轻拂,静静地走在他身后停住。
    宁宛致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心里难受得像是巨大的石头堵着。
    安胥之听到铃声停驻在身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一下子扭过头,看到站在树下的少女。
    他那双眼睛弯起来,好似浸润过月光一般,唤她的名字:“小宁,你怎么还没回家?”
    宁宛致喜欢看他的笑,可是此时却不想他这么为难自己强颜欢笑。
    长流觑了一眼安胥之的神色,为难地说:“小的拗不过宁姑娘。”
    安胥之自然知道宁宛致的脾气,也不怪长流,起身对宁宛致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宁宛致却往后退了半步,她伸手把荷包塞入他手里,声音闷闷地:“我一直在等你,是想把这个荷包送给你,你若是不喜欢就绞了或者扔进河里。以后我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会给他做新的荷包。这个是我专门求婶婶给你做的,也不好留待日后转赠他人。”
    他垂眸轻瞥那只荷包,靛青布料上生着一丛丛茂林修竹。握在掌心里,轻柔丝滑。
    许是怕他当着自己的面将荷包扔进河里,宁宛致转身往前走:“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家啦。”
    月华之下,她穿着的飘逸的胡装,手腕上坠着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声响。叮叮当当,渐渐被远处的人影淹没。
    安胥之将那荷包握在掌心,注视着滚滚流淌的河水,数次张开手,却始终狠不下心将它掷入湖中。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将他揣入怀内,往安宅的方向去了。
    *
    “好了,你别哭了。”李南栖掰了一瓣橘子往嘴里塞,忽然对上宁宛致湿漉漉的眼睛,她随即将手里理得干干净净的橘子瓣放到她嘴边。
    宁宛致吸了吸鼻子,低头吃了橘子。
    “你没吃过爱情的苦,不知道这种滋味。”宁宛致扭过身子,将头埋入昭蘅香香软软的胸口,眼泪哗然而下,片刻便沾湿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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