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满身是泥站在这样的他身旁时,他的高洁都将自己衬托得更加狼狈,提醒着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李文简也看到她了,扭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就先离开。
    他阔步朝昭蘅走来。
    “殿下。”昭蘅手放在腰间,微微屈膝向他福了一礼。
    他垂眸睨她,她身上沾了很多泥,站着的姿势也很奇怪。
    “受伤了?”
    昭蘅低着头,一只手扶着莲舟,朝他挤出一抹淡笑:“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文简又看向莲舟,问:“怎么摔着的?”
    “回殿下的话。”莲舟低着头说:“合园的合欢最近开了,主子今日带我去园中采合欢,没想到摘花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猫,把她吓得没站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主子思虑得远,连出了什么事情用什么借口早就想好了。
    这话主子教自己背了上百次,她早就倒背如流,面对殿下的询问,没有再出任何纰漏。
    主子准备得万无一失,也幸好她想得远。
    李文简拧了拧眉,在昭蘅面前蹲下,看到她鞋上的泥,垂了下眼眸,将她的裙角微微提起,温热的掌抚过她的脚踝,捏了几下。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下次带牧归或者飞羽去。”
    话音方落,谏宁从另一头过来,禀报说:“殿下,刚才凤鸣台着火了。”
    李文简放下手中昭蘅的裙摆,把她的鞋面遮盖得严严实实,淡淡“哦”了声,问:“可有人受伤?”
    “没有,只有阿箬真殿下在里面。说是中午吃醉了酒进宫,走到凤鸣台醉得不行,就进去找了间空屋子睡觉。”谏宁如实禀报。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很奇怪,他的手受伤了在滴血,羽林卫问他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羽林卫见凤鸣台里没有别人,就先送他回行宫了。”
    李文简说:“知道了。”
    昭蘅低着头,一只手扶着莲舟,一只手紧紧攥着裙子。
    “还能走吗?”李文简问她。
    说完,他起身垂眸看她,目光落在她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儿。
    从那么高摔下去,又咬牙走了这么远,她定然是疼得厉害。李文简神色莫名,看不出情绪,弯身将她抱回承明殿。
    林嬷嬷看到李文简抱着昭蘅回来,忙迎上前去:“怎么回事?主子受伤了?”
    李文简道:“准备伤药。”
    林嬷嬷很快就找到伤药送进去,林嬷嬷蹲在昭蘅面前给她上完药。李文简则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嬷嬷的动作。
    林嬷嬷用纱布沾了烈酒,专注地处理着她腿上的伤口,每一次烈酒触碰,昭蘅的秀眉都要轻轻拢蹙一下,手也不自觉地攥紧堆叠在榻边的裙摆,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苍白。
    好在伤口并不多,很快就处理好。
    莲舟又取来干净的衣服,她衣服上沾了好多的泥和草渍,实在脏得不像话。
    昭蘅拿着衣裳,看了看身旁的李文简,见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她轻咬了下唇,正要说话,李文简忽然开口了。
    “昭蘅,你今天中午和阿箬真在凤鸣台做什么?”
    昭蘅听见他清越的声音钻进耳朵,顿时头皮发麻。
    在她抬头望过去的那一刻,李文简抬眼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昭蘅心里陡然一紧。
    作者有话说:
    想到我知道明天要发生了什么,你们不知道,我就……高兴得土拨鼠尖叫!!啊——
    第43章
    昭蘅悚然色变, 她有些怔然,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一片死寂中,瓷器猝然碎裂。
    李文简面无表情地垂眼, 捏在指间的杯子碎成好几块。
    “殿下,怎么了?”林嬷嬷听到碎响, 急忙从外面跑了进来,看到李文简手上的血,立刻“哎呀”一声,急道:“殿下的手怎么伤着了?”
    昭蘅噌一下站起来,隔着林嬷嬷望向李文简。
    林嬷嬷看着站在榻边呆愣的昭蘅, 又看了看薄唇抿成一线面容冷峻的李文简, 直觉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大对劲。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文简接过她递上来的帕子动作缓慢地擦了擦指尖上的血:“出去。”
    林嬷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怪异滋味,殿下长这么大,除了魏将军刚死的那段时间,还没这么冷峻地跟她说过话,她欲言又止, 看向昭蘅。
    昭蘅点点头:“嬷嬷, 您先出去吧。”
    林嬷嬷端着装药的托盘出门,去寻外面的莲舟。
    莲舟坐在台阶上失神, 林嬷嬷压低声音问她:“他们俩吵架了?”
    莲舟担心地朝寝殿的方向看了两眼, 小声说:“不知道。”
    林嬷嬷扶着莲舟的肩,在她身旁缓缓坐下,纳闷:“好久没看到殿下这个样子了。”
    盛夏时节,寝殿内放了冰鉴, 里面的冰冒着森森寒气, 李文简径直走向书案后坐下。昭蘅背心一片寒凉, 比冰块还要冷。她起身,跟着走到书案前。
    她从凤鸣台跳下去的时候,身上擦过草丛,衣服上沾了许多碧油油的草渍,一团一团印在淡紫色的衣裙上,看上去像紫衣绣绿花。她还没有换衣服,甚至还未来得及梳洗,汗水在鬓间洇开,潮湿的发紧紧地贴在鬓角,冰肌雪肤因为薄汗近乎透明。
    李文简面无表情,锐芒目光沉沉落在昭蘅脸上。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冰块在高温下渐渐消融,水滴落入鉴底,偶尔响起一两声叮咚碎响。
    这般沮丧和急迫的难受滋味并不好受,她以为今天把阿箬真解决了便能彻底将这件糟心的事封存。没想到还是让李文简知道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纰漏,眼睫微颤,轻声说:“我和阿箬真没有私情。”
    “我问你跟他在那里做什么?”李文简轻咬牙,目光深邃地盯着昭蘅。
    昭蘅垂眸,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究竟应该从何时开始说起?
    她转头看着桌子上的茶盏,她的嗓子太干了,干得想要龟裂了一般。
    李文简看着她站在面前犹豫局促的样子,眼前浮现出宫道相逢时她笑着对自己撒谎的模样,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在他胸腔窜开。
    李文简克制着怒意。
    “你若是说不出口,让莲舟进来。”李文简突然起身。
    他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得知今日的凤鸣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不愿从别的途经知晓昭蘅的事。
    他要听她亲口说。
    “不用。”昭蘅蹙眉闷声。
    为什么难堪的人要是她呢?明明一开始就是阿箬真蛮不讲理纠缠她,她为何要觉得羞耻,难以启齿?
    “阿箬真数次纠缠我,让我跟他回月氏。”昭蘅犹豫之后,抬眼正视李文简:“我不愿意去月氏。”
    “你可知道阿箬真是什么样的人?”李文简沉声问。
    昭蘅无声叹息。她知道,阿箬真是月氏太子,东篱的盟友,殿下急于拉拢求好的对象。
    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甚至说是不敢让阿箬真把这件事情闹大。
    “月氏王一共有三十二个儿子,他杀了十一个,才坐上太子之位。他阴狠、毒辣,杀人如草芥。”李文简盯着昭蘅的眼睛,压着怒意:“你哪来的胆量独自去凤鸣台见他?”
    若是有别的选择。
    她会这么做吗?
    不会。没人不珍爱自己的性命。
    可是她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自从魏晚玉把她推到阿箬真面前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办法了。她也曾满怀期待试探过李文简会不会为他做主,她得知了他的宏伟夙愿,窥见了他心中的家国天下。
    不敢去赌他为自己撑腰微乎其微的可能。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依傍,很多东西要靠自己的去努力争取。
    没有人帮她。
    她只有自己。
    昭蘅望着李文简,朝他轻轻挤出一抹笑:“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胆子总会更大一些。还好有惊无险。”
    李文简身上无形的威压如山般倒了下来,昭蘅垂在裙边的手慢慢地攥紧裙子,她逼着自己不要露怯,目光不要闪躲,和李文简四目相对。她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殿下,我已经解决了这件事,您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给他。”
    李文简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一下炸开。
    把昭蘅送给阿箬真?
    她把自己想成了什么人?
    李文简抬眼望向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起身,一步步朝昭蘅逼近。
    他浑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昭蘅不得不向后退了半步,整个人抵在身后的高几,几上装有荷花的广口盆跟着轻晃了下,溅出几滴清水洒在她的手背上。
    不知为何,昭蘅一时间心头竟然有些发慌,她掖了掖鬓边的碎发,道:“殿下,我以后会少出东宫的门,绝不会再给您惹出这样的事情。您不要……让我去月氏。”
    “昭蘅。”李文简的声音越来越冷:“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怎样一个无能的人?无能到要向盟国送上自己的女人?出了这种事,为何不来问我?”
    一阵恍惚,昭蘅惊骇的目光变得迷茫,落在李文简脏兮兮的臂弯——刚刚抱她的时候沾上的青草渍。她捏着裙子的手更加用力,指尖和骨节都在发白,她低声说:“我问过您的,您给我讲了您的家国大业。您说为了大业,在所不惜。”
    “那个阿箬真狂妄无礼,陛下和殿下为何对他如此宽容忍让?”
    “即便让您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您也不在意?”
    “为了家国大业,在所不惜。”
    李文简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那种浑然天成的贵胄威仪,让昭蘅一瞬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得不后退,直到整个后背紧紧贴着高几。
    然后,还没等她站稳,眼前一黑,李文简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昭蘅吓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怎么会这样?她应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头绪,所有的血轰然逆流到了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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