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地垂首望着他,耐心等待,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端肃的眉眼轻阖,人也不放松,倒像是更加疲惫。
    等了许久,昭蘅没听见他继续说下文。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昭蘅轻声说:“殿下,病多起于忧思,您什么都不要想了。”
    李文简睁开眼,抬眼向她望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今日的事情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像是一只背着厚重壳子的乌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那层壳既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庇护所。
    再问下去,她就该难堪了。李文简极轻地笑了一声,又重新阖上了眼睛。
    这一夜李文简睡得很不错,他近来心事太重,睡眠很浅,一点风吹雨动就会吵醒他。如今晚上昭蘅嘤嘤而泣往他怀内钻,他擦干净她的泪,长臂一揽,将人摁入怀中没多久又睡了。清晨起来,昭蘅还在睡,李文简轻轻掀开被子将下了床,想着昨夜没有沐浴,便去浴间准备沐个浴。
    到了浴间,犹豫了一瞬,昨天夜里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换寝衣便睡了,那这衣服……是昭蘅给他换的吗?
    昭蘅在他起身后不久后就醒了,她听到浴间的哗哗水声,昨夜的事儿猝不及防闯入她记忆之中,她把凉被拉过头,盖着自己的头,迅速闭上眼。
    李文简冲了两桶凉水,回到寝殿,瞥见昭蘅仍在安眠,轻手轻脚走到柜子旁拿了身衣服穿上,离开了寝殿。
    昭蘅整个身子大半隐在帐幔内,将被子拉下些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才拧着眉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梳头。
    “主子,您起来了。”林嬷嬷走入寝殿中,笑着说:“给我吧,我给您梳头。”
    昭蘅将梳子递给林嬷嬷,林嬷嬷便接过梳子给她挽了个发髻。
    “早上安嫔娘娘和梅妃娘娘又送了吃食过来。”林嬷嬷笑着说道:“安嫔娘娘送的是碧纱果子,梅妃娘娘送的杏仁乳酪,都是您喜欢吃的甜口,正好可以当早膳。”
    昭蘅喜欢吃甜,家里穷买不起很多糖给她吃,奶奶帮人洗衣服换一点钱,到集市上给她换一小包白糖,装在罐子里,每天许她吃一勺,不许多吃。她馋了就踩着小凳子趴到柜子上,悄悄用手指蘸糖吃,经常会洒一两颗在柜子上,奶奶就看到了就会问她:“咱们家是不是又来小老鼠偷糖了呀?”
    她抿着唇偷笑回答:“是呀。”
    “主子?”林嬷嬷诧异询问。
    昭蘅回过神来,望着镜子里的人,鬓边的珠钗轻轻晃动,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华丽精美的珠钗环珮提醒她奶奶已经不在了。她已经从那个破败的小山村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宫廷内苑之中,奶奶再也不会回来。
    “走吧。”昭蘅收回目光,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带着林嬷嬷去外间用膳。
    刚吃过早膳,莲舟就回来了,她小跑着到昭蘅面前,因为走得着急,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昭蘅看向她,抿唇笑了笑:“东西拿到了?”
    “嗯嗯!”莲舟从袖子里抽出丝帕包着的东西给她:“我照你说的去找小郑太医,说我的手腕扭伤了,每逢下雨就疼得厉害,求他给我两株白玉丹,他就给我开了!”
    “莲舟被我带坏了,也会撒谎了。”昭蘅接过丝帕塞进袖子里,笑着说。
    莲舟脸微微一红,低头嗔道:“我哪有。”
    顿了顿,她又问:“主子要白玉丹做什么?”
    昭蘅笑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下午的时候,牧归带着一叠纸站在书房外。
    他站在门外禀道:“昭训,殿下让我给您送东西过来。”
    昭蘅纳闷,她好像没问他要什么东西,这个时候他送什么来?她起身走到门口,牧归交给她一叠纸。
    “是什么?”昭蘅问。
    牧归只笑不说话,催她打开:“昭训自己看。”
    昭蘅只好展开那一叠纸,当场愣住了。
    原来是十来份罪己书,昨日在林安池的贵女们一个没少,连同她们的父亲都给她写了罪己书。
    昭蘅抿着唇笑了笑:“殿下都知道啦?”
    “昨天下午就知道了。”牧归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说:“知道后他立刻召了几位大人入宫,给他们授了一堂德行课。”
    一堂课上到今天凌晨才放出去。
    几个老头子在宫里受了罪,回去之后一打听就知道是受了什么的牵连,当即大发雷霆。就连一向宠爱女儿的中书令王大人都气愤地当着下人的面给了王若虞两巴掌,让她赶紧写一封罪己书,滚去祠堂面壁思过一个月。听说王若虞落水本就受到了惊吓,又被母亲数落了一晚上。昨夜几乎几家人都没有睡着,殿下将几位大人召入宫中,彻夜不放人,家中人急得到处托关系打听。
    却什么也没打听到。
    次日一早父亲终于归家了,可是他回来之后,不仅没有安抚她,反倒摔了她两巴掌。
    王大人气啊,他活了这么大半辈子,持身清正,还没被人指着骂德行不端过。
    写罪己书的时候,王若虞就晕了两次,可王大人这回丝毫没怜惜她,让婆子泼冷水弄醒继续写。写好之后就扔去了祠堂,一点情面都没给她留。
    其他各家见中书令率先带头,自然也不敢徇私,都重重地罚了自家不争气的女儿。
    昭蘅压根不把这些事情放心上,那群人在她身上没有讨到一点便宜,无论是嘴上的,还是手上的。
    王若虞蠢笨不已,骂架骂不过她,她们一群人反倒被她推进水里。她已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再有皇后给她披的那件披风,暗中给她撑腰,她觉得自己再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她不想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况且殿下最近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她更不想用这种无聊的事情去惹他心烦。
    看到手中厚厚一叠罪己书,她唇角还是轻轻扬了起来。
    原来被人重视的滋味是这样的,许多事情根本无需述之于口。
    *
    这天距离阿箬真的十五日之期还有两天,昭蘅脚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昭蘅带着莲舟在出门走了走,她们沿着放春园走了一大圈,最后去到凤鸣台。
    凤鸣台正是端午夜宴,李文简带她去看烟火的地方。这里是前朝戾帝兴修,日日观看歌舞的地方,陛下无此雅好,故而此处荒凉许久,苍翠古木掩映,清幽僻静。夏日里行走其中,阴凉避日,不见酷暑。
    上次在万兽园被阿箬真吓坏了,走到这种人少的地方莲舟就背心发麻,催促昭蘅离开。昭蘅围着凤鸣台转了一圈,到底荒废已久,没甚好逛,又带着莲舟离开。
    从凤鸣台下来,经过御花园打算回东宫,她们碰到了皇后和叶朝阳。
    皇后坐在牡丹花丛旁的石凳上,她面前的石桌上掰着各色茶点,叶朝阳坐在她对面,素衣简妆,右手间缠了一串菩提佛珠,她起身提壶给皇后面前的茶盏里斟入热气腾腾的茶水。
    皇后是长辈,既然在园中碰到,昭蘅也不好扭头离开,她款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娘娘万安。”
    皇后点了下头,目光随意地瞥了她一眼,问:“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昭蘅温顺答话:“回娘娘的话,差不多已经好全了。”
    “下次警醒些。”皇后端起面前的茶,轻轻啜了口,又将茶盏放下:“那天晚上吓着了吧?”
    昭蘅摇了摇头,对上皇后宁和的目光,又重重点了点头。
    皇后端肃的脸破出一丝笑,仅是一瞬,便恢复了她惯有的雍容端庄,她道:“斗转星移,天雷地火都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你不要害怕,下次碰到这样极端的天气警醒一些。”
    昭蘅抬眸,朝皇后投去感激的一瞥,那天林安池的事发生后,宫里的人虽不敢明着说什么,可私下里总有人说她不详。但皇后却平和地告诉她,这无所谓祥与不祥,只是正常的自然现象。
    “嗯!”她努力地摆出笑脸,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叶朝阳微笑道:“昭训乃是有福之人,必定能逢凶化吉,万事顺遂。”
    她拿起倒扣在桌上的杯子,又斟了一杯茶推到昭蘅面前:“昭训尝尝我从青虚山带回来的茶。”
    “多谢。”昭蘅理了理裙摆,在皇后左手边坐下。
    皇后声音如水:“对了,长秋殿什么时候才能修缮好?”
    “工部的人说大抵还要六个月。”昭蘅尝了一口叶朝阳的茶,回禀道。
    皇后颔首,又问:“你现在住的哪里?东宫很多宫室都荒废已久,记得提醒你们殿下一声,让他找工部的人好好检查修缮,杜绝再出这样的事。”
    昭蘅抬眼望向她,又微微垂眸,声音低了些:“暂时在承明殿叨扰殿下。”
    皇后只是“哦”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昭蘅轻轻舒了口气。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叶朝阳的手轻轻颤抖了下。承明殿是殿下日常起居的寝殿,她搬过去和他同住,岂不是朝夕相对?
    她垂落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攥紧。
    “娘娘。”叶朝阳勉强扯出笑脸,对皇后道:“广济院筹集到的善款,除了一部分用来给孩子们购置日用之物,另外一部分我想在慈幼局里开办义学。”
    她声线沉稳,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皇后略思索,肯定了她的想法:“开办义学很好,识文断字明德循理。不过不能光是教授文才,有些人天生不是学文的料,非逼着他进学反倒是缘木求鱼,对于这一部分孩子,最好开设技艺课业,譬如说女工刺绣、打铁,让他们长大后有一技之长得以谋生。”
    叶朝阳赞许地点点头:“还是娘娘深谋远虑。”
    昭蘅看向皇后的目光充满敬佩,如果戾帝当政期间,也有慈幼局这样抚弱怜恤的机构,也有人为他们日后谋生思虑,她小时候便不用遭那么多的罪,受那么多的苦。
    “朝阳,我把慈幼局交给你,你大可放手去干,只要是为孩子们好,你的决定我都会支持。”皇后眉眼间多了温柔。
    叶朝阳规规矩矩应声:“是,朝阳必不辜负娘娘所托。”
    昭蘅不参与她们俩的对话,她低头喝着茶,这茶的味道很清爽,喝着十分爽口。她刚喝了两口,忽然听到皇后唤她道:“昭蘅,你若是闲来无事,也可以去慈幼局看看。”
    昭蘅扭头看向皇后,有些不大相信:“我可以吗?”
    皇后笑道:“当然可以,只是慈幼局离宫城很远,来回可能要受些颠簸。”
    叶朝阳愣了一下,随后挤出一抹浅笑:“以后慈幼局有什么事情,我叫上昭训一起。”
    昭蘅重重点头。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宫女上前禀报说:“殿下来了。”
    皇后望着牡丹花道另一头走来的李文简,不由再次感叹岁月匆匆,一晃便是这么多年,她和元清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分明晌午才见过他,此时竟又开始想他了。
    “母后。”李文简双手叠在身前,朝皇后揖了一礼。
    叶朝阳站起身:“殿下过来了?顺便尝尝我亲手做的茶,今春我亲自到茶山采摘炒制,累了大半个月,才只做了一斤。”
    李文简摆手说不必:“碰巧经过,马上就要走。”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昭蘅就忍不住想起李文简对她那句算得上尖酸的评价——沽名钓誉、心思深沉、算计太多。她偏过头悄悄看了叶朝阳一眼,发现她唇边始终噙着端庄得体的笑。
    “母后,近来天气炎热,您要注意避暑。不要因为节俭舍不得用冰,反而因小失大。”李文简扭过身关切地对皇后说道。
    皇后对他点点头,此声说:“你近来政务繁忙,也要注意休息,切莫劳累过度。你忙就先回去吧。”
    李文简笑笑说好,然后朝昭蘅望了一眼:“你现在要回吗?”
    昭蘅点点头,跟着站起了身,她深深地朝皇后福了一礼告别,然后和李文简一起走出亭中。
    道路两旁牡丹花开如云霞簇锦,色泽艳丽,风流潇洒。那一双人影落于花从上,被黄昏日影扯得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一些往事又忽然涌入脑海。
    “乖乖喝药,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洛阳看牡丹。”元清坐在病床畔,手端着药碗,温声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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