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应观一面栓马绳,一面看着她抱着箭框离去,胸中涌起一片暖意。
    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上辈子她浅浅淡淡的目光,眼眸明亮,而带着几分耐心,不厌其烦的听他讲述国子监那些烦心事,以及对于那些刻书的见解。
    面上,仿佛他是国子监司业,与她讲些知识,开阔视野。
    可他心中知道,自己对她逐渐依赖,最后都是她在倾听,在陪伴他。
    一个连家在何处,真实姓名都没有告诉他的女子,便这样成了他心中的依靠,死死扎根。
    那日他终究是没忍住。
    “江姑娘,可有婚配?”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娶你。”他直接开口,将她吓得面色一变,脸颊微微泛起红。
    她道,“莫随意开这档玩笑。”
    “我明媒正娶,不纳妾。”崔应观笑着看着她,声音依旧仿佛玩笑,显得格外轻松,“如今手中还有些积蓄,南京的家业还算丰厚,祖宅两幢,田地也有一些,你若是不嫌弃,便跟我吧。”
    “你若再说,日后我便不来了。”江眠月羞恼得用书砸他后背,却是轻轻的。
    后来,她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再次与她说话时,他轻轻摸着那赤红落色的木门,隔着僻静宅院的后门门板,他问。
    “我会救你出来的,之前的话还作数。”崔应观努力克制情绪,仿佛开玩笑般与她说,“你跟我吧,明媒正娶,我不纳妾,南京的家业……还有一些,田地都卖了,在京城买了宅子,不大,你莫要嫌弃。”
    隔着门,他听到她的哭声,第一次那么想弄死一个人。
    可她却抽泣着说,“不必了居衡,我如今,很好,你走到如今不容易……别去招惹祁大人。”
    崔应观拴马的手缓缓落下,眼眶泛红。
    他本想,这辈子能做些什么帮帮她……却反而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将马拴好,抱起那些弓箭回去。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江眠月便快速跑去会馔堂领了饭,胡乱扒拉几口之后,立刻回了勤耘斋五号厢房,从柜子里拿出那件叠好的……祭酒大人的衣裳。
    上次陆迁冒犯她,祭酒大人给她披上这件衣裳,后来发生了不少事,她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如今倒是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借口……
    江眠月坐在床边,看了那衣裳许久,手指轻轻在那衣裳的袖口处拨动。
    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上次的糕点已经吃完了,还有些什么……
    江眠月的目光落在自己桌上摆着的那竹书算表上。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那祁云峥送她的竹书算表,抱着他的衣裳,去往敬一亭东厢房。
    天色已经不早,东厢房果然还亮着灯,西厢房的灯难得也亮着,江眠月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儿如今已经是崔应观所在的房间,郭大人已经不管具体事务,自然便是祁云峥与崔应观他们二人忙碌。
    她抱着衣裳和算表,轻轻地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门内没有声音。
    不在吗?
    江眠月咬了咬唇,心中忐忑。
    “祭酒大人。”她再次敲了敲门。
    “……进。”祁云峥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江眠月立刻推门而入,为了避免其他人看见,特意立刻关上了门。
    祁云峥抬眸看了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裳上。
    “何事?”他明知故问。
    “这件衣裳,上次忘记还给您了。”江眠月缓缓走近,才看清祁云峥在做什么。
    他的手掌心血肉模糊,鲜血渗出他的掌心皮肉,白中混着血红,极为触目惊心。且那伤口上似乎有旧伤,有新伤,如今这伤仿佛是刚刚裂开一般,血流得有些吓人。
    江眠月心中一颤,赶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着急道,“学生这就去医舍给您拿止血的东西。”
    “等等。”祁云峥叫住她,声音平静,“你左手边第二间书柜,第三层,有个匣子。”
    江眠月立刻照办,在书柜边的一处空档处找到了那匣子,快步拿去祁云峥面前打开,见里头果然有干净的白棉布和止血的药粉。
    “帮个忙。”祁云峥单手捏住手腕止血,“包扎会吗?”
    “会……”江眠月声音微颤,立刻拿出白棉布,轻轻擦拭他手掌上的血迹,手指微微颤抖。
    他这伤口,属实吓人,便如同被人撕裂开似的。
    “别怕。”祁云峥缓缓道,“那日与崔大人有些冲突,割伤了手,方才又没注意,伤口裂开而已。”
    裂开而已?江眠月觉得他对自己的身子着实是有些不以为意到了轻漠的程度,这种撕裂伤,新伤叠旧伤,得有多疼?
    只是提到那日的事,江眠月还是心中有些不自在,她缓了缓神,一面替他轻轻撒上药粉,一面轻声道,“祭酒大人,那日的事……听闻你已经知晓了。”
    “嗯。”祁云峥目光示意窗边,“你们便站在那儿,我看得很清楚。”
    江眠月手一抖,药粉倒了许多。
    她尴尬的放下药瓶,拿出白棉布叠好,轻轻盖在他的手掌心上。
    “一直等你来解释,今日才来。”祁云峥淡淡笑道,“你若再不来,我便要怀疑你与那司业真有什么了。”
    “学生……辜负了祭酒大人的期望。”江眠月低声道。
    祁云峥闻言,手指微微一颤,欲言又止。
    他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嗯?”
    “学生确实与崔司业是旧识,不过,没有他所说那般,他对我……有些误解,才会发生如今这些事。”江眠月垂眸,一面替他包扎一面轻声说,“学生知道,祭酒大人最厌烦此等事,学生知错了,请您罚我。”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缓缓松了口气一般,反问道。
    “为何罚你?”
    江眠月一愣,抬眸,与他目光对视。
    “既是他误解,为何要罚你。”祁云峥问。
    “之前那陆迁……您也罚了我。”江眠月支支吾吾。
    “陆迁是监生。”祁云峥理由充分,“崔应观是司业,两者本质不同,我连他都无法处置,为何要处置你这个受害者。”
    江眠月被他说服了。
    ……似乎,确实有点道理。
    “还没包扎完。”祁云峥动了动手指,示意她继续。
    江眠月立刻低头将那白棉布扎紧,祁云峥吃疼倒吸一口冷气,江眠月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开口道,“我还以为您不怕疼呢。”
    “伤得这么深,您也不懂得心疼自己。”
    祁云峥睫毛一颤,静静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心猛地一跳,只觉得空气中蔓延着古怪的氛围。
    “学、学生逾矩了。”她耳根通红。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眠眠心软,还是苦肉计最好用。
    第八十九章
    祁云峥这房中并未点太多的烛火, 桌上的瓷灯火光柔和柔软,颤颤悠悠,照在江眠月清莹皎白的面上,她面色淡淡泛着颜色, 桃红印染, 一片瑰丽。
    她着实有些窘迫, 赶紧将手缩了回去,微微垂眸, 耳根也染上了红色, “学、学生逾距了。”
    话音落,却并未听到祁云峥做出什么回应, 她心中更加忐忑, 却又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与此同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心跳也有些不受控制。
    他怎么会忽然……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江眠月暗暗恼恨自己,心念陡转, 第一反应就是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人身边……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心情也许会平静一些。
    祁云峥看着她或羞赧或窘迫或懊悔的模样, 心中震颤,几乎有些压抑不住心中涌动的热潮。
    江眠月这样的话, 他等了太久。
    他按捺住心中的欲念与躁动, 压抑着嗓子里若有似无的暗哑,强行令自己冷静,唇边却仍旧压不住那分弧度。
    他用近乎平静无波的语气说, “倒是无人与我这样说过。”
    江眠月闻言, 听到他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意思, 缓缓松了口气。
    祁云峥终究是压抑不住笑意,温和开口,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众人畏我敬我厌我恨我,只有你……”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他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垂眸看了看手上包扎好的伤口,声音如淙淙泉水般温柔,“多谢。”
    江眠月心中一动,退后几步,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原以为他会抵触她这般不守规矩的……近乎僭越的话语,或是冷漠相对颇有些不满,再不济,也是随意敷衍过去。
    却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温和又安静,让人没有办法讨厌他。
    众人畏他敬他厌他恨他……她之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如今,她却愈发对他有所改观。
    导致方才看到那伤口,着实有些于心不忍,那些话居然便这样脱口而出。
    这种情形,若放在刚重生那会儿,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只有你……”
    他后续的话语还未说完,江眠月却不敢问,怕问出什么令她动摇的话语。
    江眠月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还是原来那张精致的脸,还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少了些什么,却又多了些什么。
    他在伤口裂开前,似乎在写什么奏折,只是那奏折上头一片空白,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晕染了一片。
    祁云峥用那伤了的手轻轻捉起那奏折,收起来扔在一旁,动作略有些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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