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安静的香味,纱袍贴着自己,九哥还是那微凉的肌肤,瘦削的腰腹,他仿佛就忽然找回了他的目标,又有了继续出发的勇气。他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他的宏图壮志,他迫不及待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过这一切都明天再说,此刻他黑甜一觉,睡得十分满足。
    清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到被人用热毛巾慢慢帮他擦着脸,忽然就醒了过来,手先按住了毛巾,睁开眼来,看到是谢翊低头盯着他,身上已穿了绛纱袍,戴着通天冠,一身冠冕焕然,神姿清发。
    他懵了好一会儿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只对着谢翊傻笑了下,谢翊嘴角微微一翘:“要去参加献俘礼了。”
    要迟到了!他忽然坐起来,谢翊按了按他肩膀安抚他:“别惊了,时间还有,换了甲衣,我让苏槐安排了马车送你去午门后边夹道,你自己下了去找方子静他们归队就好了。”
    天色清朗,六月天正是不冷不热最舒适的时候。
    所有仪仗卫队,诸军、百官都穿着焕焕官服,衣冠肃穆,羽卫森严,站在午门下,等候皇帝龙辇。
    午门楼上已设了御座,方子兴率着禁军侍卫,穿着大红狮子踏云服佩刀站在翼楼阶上,下来是王公文武等百官如大朝一般分文武班站着侍立,静悄悄鸦雀无声。
    几个倭将被五花大绑押在一侧。
    武英侯身着金鳞锁子衣甲,戎服带刀,站在后边,身后是远征军的诸将领,侬思稷十分担忧东张西望,又戳盛长天,压低声音道:“许莼怎么还不到?他昨夜偷偷进京,不会被告发吧。这进不来了吧?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盛长天眉目不动按刀站着看着前方:“没事的,别管他了。”
    侬思稷却很是担忧:“这会不会到时候影响封赏啊。”至少在他们夷洲,将领无故不参加朝会典礼,严重的是要被问罪发配的。
    盛长天道:“他有数,你怕什么,又不是孩子了。”
    侬思稷道:“我看他就是个孩子。”
    两人叽叽歪歪,武英侯转头看了他们满含威慑的一眼。
    两人瞬间不敢再说话。
    一侧侍奉着的钟鼓司的乐师忽然奏起乐来,乐声悠扬,两侧教坊司男女舞者都舞动起来,男子手持干戈,女子手持彩带,是《四夷舞》。
    这意味着皇上将要来了。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舞者们天花缭乱的挥动绸子中,许莼悄悄从一侧进入了将领的队列里,将领们纷纷侧目而视,想看这样大日子怎么还有人敢迟到。幸而献俘礼早就演练过了站队,许莼他看准了位置很快便钻到了侬思稷和盛长天一排的位次。
    盛长天瞪了他一眼,他嘻嘻笑着,侬思稷借着乐声掩护悄声问他:“家里没事吧?”
    许莼也悄声回着:“没事。”
    侬思稷低声抱怨道:“还没开始呢,也不知道还要等到啥时候……光这么站着有些无聊。”
    许莼越发有些不好意思:“应该快了。”
    正说着话,一曲奏完,金鼓声声密集如雷,铙歌奏起,只看到午门楼上皇帝升了座。
    只看两名将领押着几个倭寇俘虏带到了金鼓前下跪。
    兵部尚书雷鸣出来,跪着向皇上奏道:“国朝奉天承命,抚临八极。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新罗藩国,归顺日久,今有倭国,狼心枭性,不可徳化……”
    雷鸣这一奏起来,又长又慢,日光又温暖明亮,许莼渐渐站着就又有些困起来,闭着眼睛只一会儿,身体就开始有些微微摇晃,但也幸好军旅中练就了一套本事,站着也睡着了。
    他却不知谢翊在午门城楼上上头居高临下,把他们一行将领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叹息,又有些心疼,但这献俘礼为鼓舞军心,彰显武功,不得不行此典礼。
    只偏偏兵部知道此事为皇上所喜,这奏文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渲染天朝武功强盛、天子仁德,写得冗长之极:“今以武英侯方子静为征夷大将军……元徽三十年,王师出海,自冬转春,分道深入,直捣贼窟,皇天眷顾,王师神武,势如风驰电扫,摧枯拉朽……”
    谢翊看了眼一侧的苏槐。
    苏槐站在后头,自然也看到龙目所视,便慢慢退下,从侧方台阶小步走下城楼,在一侧雷应鸣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然后小声却又清晰的仿佛喉咙痒,咳嗽了一声。
    雷尚书看到苏槐下楼站定,心里早已提了起来,听到这一声咳嗽,便心知肚明。连忙加快了速度,跳过了那一大段歌功颂德的,很快到了最后:“受俘之日臣民称庆,伏念陛下绥抚怀柔,德泽远布。今将所获倭寇俘囚等,谨献吾皇阙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万岁声轰鸣如浪潮声,许莼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过来,站直了身子。
    只听到谢翊在上头简短道:“东南既定,四海清平,官兵奋勇远征,功劳可嘉。自大将军以下,着兵部吏部从优议功,并封赏烈士,所俘交刑部处刑。”
    他声音清朗,平稳从容,并不声高,但却很有威仪。
    许莼不由自主想着,九哥在朝堂上平日议政,不知是如何情态,必定也是如今日这般威仪深重,雍容清贵。自己过几日若是得封了临海侯,再有了官职,将来也有资格和那些文武大臣一般站到朝堂上,听九哥说话了——只是自己却又要去津海卫,一时不由心中十分舍不得。
    正胡思乱想见,见刑部官上前,将俘虏带走。丹陛大乐又悠然响起。
    王公百官各就拜位,行了三跪九叩礼毕。乐止,礼成,鸣金鼓,奏铙歌。谢翊便下了午门楼,自乘舆还宫去了。
    如此一番后,将领们却是被导引着去了御园,皇上赐宴所有远征的七品以上有功将领于御花园内。
    只见御园内鲜花盛放,有宫女们捧着鲜花花盘在入口处,里头满满放着榴花、玉簪、萱花、茉莉、蔷薇、芙蓉等鲜花,供各位将领簪花。
    方子静带头伸手拈了一枝石榴花,簪在冠边,笑意盈盈进去坐下,后边的将领们也都有样学样,在花盘里挑选花枝簪上。
    许莼也随手要拣花枝,却见一侧的内侍满脸笑容双手奉了一枝橙红色花枝给他,他一看是六福,再看那花是凌霄花,心里明白这必定是九哥亲手折的,这是夸他志存高远呢,心里喜欢,便接了过来也簪在冠边。
    只看众将进去按品阶依样在宴上坐下,侬思稷看到许莼武官帽旁橙红凌霄花十分鲜艳,诧异道:“这是凌霄花吗?怎么刚才好像没看到,这花倒衬元鳞,活泼得很。”
    盛长天笑道:“是凌霄花,必定是他促狭,自己在御园哪里折的。”
    许莼嘿嘿笑了声,看将领们多簪的石榴花,想来是觉得喜庆意头好,却听到内侍们鱼贯而入,礼官高叫:“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都起身离席,跪下迎候,又是一番唱礼拜见后,皇上命了平身,众人这才归位。
    许莼偷眼去看谢翊,看他已换了一身玉白色云纹团龙袍,戴着乌纱翼善冠,冠边也簪了一枝凌霄花。他垂眸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却准确无误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许莼心里只觉得丝丝缕缕的甜意渗上来,只恨不得赶紧散了宴,他好再陪着九哥,在这御园里看花。
    琼林花满,正宜赏花。
    第171章 荣光
    历来皇上赐宴, 多是赐宴文臣。这些年也不大打仗,忽然这么一场胜仗,兵部也是胆气壮了些。
    兵部尚书雷鸣自从到了京城任了兵部尚书, 很是有些气闷, 毕竟在地方上随心所欲恣意惯了。虽说兵部尚书亦是内阁大臣, 但国无战事,比起其他五部就难免实权少了些。又有内阁首辅副相压着, 皇上平日差遣也少,此刻正憋着一口气,好容易今日得了一场荣光, 如今面上正是春风得意。恭候圣驾之时, 他只与方子静说着话, 面有得色。
    方子静已卸了甲, 一身大红一品麒麟踏云都督服,簪着石榴花,人原本就生得风流出色, 之前隐忍韬光数年,此刻顾盼之间眸光锋利,言谈举止威仪深重。
    今日赐宴上内阁、六部首领自然也都到了, 全都暗自打量着这眼见着的冲上来的新贵,掌握着东南半壁的武英侯方子静, 人人都知道方子兴是皇上重臣,但从未想过皇上竟然能继续重用方家到如此地步。
    谢翊落座后, 温言嘉勉了几句, 便命诸将今日尽欢, 不必拘礼, 可随意游玩御花园内, 赏花饮酒。
    一时阶下教坊司的歌舞便又兴了起来,笙歌缭绕,清歌妙舞,花园里原本就天气清朗,花团锦簇,一时果然太平气象,武将们原本在苦寒之地征战已久,突然得此殊荣,自然人人都心情愉快,一时席上渐渐也欢声笑语起来,见皇上果然并不怨怪,渐渐都放松起来。
    乐声中,方子静出列给皇上敬酒。谢翊十分给面子的都喝了,面上也不似从前严肃,温和问方子静:“武英侯此次出征便是半年,听说府中已得了嫡长子?公主生产,武英侯不能陪伴在侧,都是朕之过。”
    方子静连忙躬身道:“臣惶恐,不敢因私废公,公主亦劝臣以国事军务为重。且公主生产之时,朝廷封赏甚厚,又派女医官随从调治,公主与臣感激涕零,陛下圣恩,粉身难报,唯有奋勇杀敌,以报国恩。”
    谢翊勉励道:“卿之文武才,举朝无出其右,与子兴皆为朕良弼,如今喜得嗣子,朕亦欣慰。可有名了?”
    方子静笑道:“只起了个小名叫潜,臣斗胆求陛下赐名。”
    谢翊道:“方潜么?沉潜刚克,卿是要潜光隐德么?方家满门荡荡之勋,嗣子当克绍箕裘,不若叫承勋吧。”
    方子静连忙谢恩:“臣谢陛下赐名。”面上却微微带了喜色。
    一时众人都若有所思。
    只有许莼不知其中机锋,听到谢翊问方子静儿子的事,悄悄与同席的侬思稷私下议论着,该当在哪里摆一席,给武英侯贺一贺,送些什么礼。
    侬思稷上次在京城心中有事,并未如何游逛过,此时少不得问起许莼来京里哪里好玩。许莼忽然想起来侬思稷尚且还没有住处,忙问道:“侬大哥如今京里还无住处吧?不若先到我家住着,长天和长云也都住在我那里,正好相得,然后再置办一处宅子。”
    侬思稷连忙摆手:“多谢了,侯爷已让我去武英侯府住了,还说要介绍我和他弟弟认识,说我们一定能一见如故。”又悄悄和许莼解释:“你家长辈俱在,长天长云本来是你家晚辈还罢了,我去住,太拘束了。”
    许莼想了下父亲尚未出孝,确实也不方便留客,倒还真是武英侯府好些,笑道:“也行,那我替您物色一处宅子吧。”
    侬思稷却道:“不必,等兵部吏部这边议了赏,定了地方,多半还是让我回浙闽那边,将来……”他面上微微有些惆怅:“将来始终也还是要回夷洲去的,不必置产了。”
    许莼却问道:“你如何知道还是要回浙闽那边?”
    侬思稷道:“方侯爷和我私下说的,说他如今掌着东南半壁军务,势过大,朝廷必然要留我在那里,既能威慑夷洲我父王那边,又与侯爷彼此牵制,不让方家一家独大的。”
    许莼:“……侯爷为什么与你说这些。”
    侬思稷茫然看着他:“说这些不是很正常吗?我是副帅啊,他总要替我打算后头的事。”
    许莼心道:侯爷明明知道侬思稷心里藏不住事,定然会说与我听的。说不准也在子兴大哥那边也说了……子兴大哥肯定会说给九哥听的……所以他说给孩子起名潜?这是示弱和表态吗?
    然后九哥就给孩子赐了大名叫承勋,意思应该就是朕会念着你们的功劳的,这也是表态了?
    这就是朝堂上的博弈了?一问一答,一来一回,方子静是表态,也是提问。九哥是安方子静的心,也是承诺。
    他恍然大悟,看向谢翊,却见谢翊手里拿着酒杯侧耳仿佛在听内阁首辅欧阳慎说着什么话,一双眼睛却闲闲看着他。
    许莼:“……”他忍不住就对着御座笑了下,然后发现自己失态了不该直视君面,连忙又转头掩饰着和侬思稷说话:“那方侯爷有没有说我会去哪里?”
    侬思稷悄悄道:“猜测应该是留京,说你如今资历够了,才能本也不在勇武上,而是经济之才,皇上看重栽培,应当会留京。”
    许莼想到九哥昨夜说的想留他在户部,不由对方子静越发五体投地,果然对君心揣测如此通透,他之前与方子静说未来打算的时候,一直说想要留在津海的,他怎么会猜到九哥想留自己在京里?
    许莼忍不住又偷眼去看九哥,却见谢翊正看向他们这里,问道:“广源王世子此次功勋卓著,可思乡否?”
    侬思稷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出列躬身答话:“臣虽思乡,更思报国,愿为陛下镇守海疆。”
    这话显然是武英侯提前教好的,他知道他脾性,只提前叮嘱了,这种宴会,内阁重臣都在,他千万不必自己站出来敬陛下招眼,但陛下为了表达笼络安抚夷洲之意,必定宴上会主动慰问于他,因此教了他如何答话,又仔细挑了简短容易记的答话让他熟背。
    果然这句话说得十分漂亮,谢翊道:“如此甚好,卿有将才,勇武善战,雄冠三军,东南有卿与子静在,必无寇匪敢犯之,朕可安睡矣。”
    侬思稷满脸激动,又背了几篇歌功颂德,报国忠君的话来,话说得花团锦簇,舌战莲花,谢翊便又夸了几句,赐了酒,又命封赏:“既仍愿留在朝廷效力,赐宅一座,赏金三千以安家。”
    侬思稷连忙谢恩,饮了赐酒,退下。
    谢翊又看向许莼含笑:“靖国公世子此次孤勇过人、赤胆忠心,长壶峡一战以少胜多,大有气节。”
    许莼连忙起身出席躬身拜下:“忠勇为臣职分所在,长壶峡一战为将士同心同德,戮力杀敌,天佑我朝,方得大胜,臣亦不敢掠功。”
    谢翊道:“卿实心效力,朕特书了匾额赐卿。”
    说完后边苏槐招手,几个内侍扛着一个匾额出来,掀开了上边的杏黄布,只看到上头“忠勇流芳”四个大字。
    许莼猝不及防见到这样荣耀,之前全然没听九哥说过,一时目瞪口呆,面红耳热,连忙拜下谢恩。
    谢翊只是含笑着看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样子,只看他退下后,又问方子静:“朕看请功折子,有盛长云、盛长天两将,有统筹运粮、领兵杀敌之功,想来是两兄弟?今日可一同进京了?”
    方子静躬身答话:“陛下英明,二人确为兄弟,盛氏满门忠勇,盛长云盛长天为兄弟,另有长兄盛长洲亦在闽州军中效力。此次盛长天进京献俘,盛长洲、盛长云仍留在边境善后,统筹战后军务等后勤事务。”
    谢翊便命盛长天上来,果然也嘉勉了几句,赏了些金银绸缎等物,又道:“盛家满门忠心,三子皆在军中效力,忠勇可嘉,则朕亦赐四字与盛家,可挂于宗庙之内。”
    果然又有内侍捧了匾额出来,众官员将领一看是“世有令德”四个字,一时不由都咂舌。
    而这朝中重臣,有些知道盛家是靖国公府姻亲的,少不得私下在心里一番谋划,看来靖国公府这是要得重用了,这盛氏俨然新贵,只是不知接下来是否会在京中发展了,倒是该结交一二。
    谢翊又点了几个功劳卓著的将领起来一一问了话,如霍士铎、裴东砚、陆晓之、关湾湾等将领,也都各有赏赐。诸将都十分激动,接了赏下去。
    许莼想着可惜夏潮还在养着病没进京,春溪和冬海虽然都已得了官身,但都只是私下办的文书,对外名义上还是自己侍从,因此这次没能参加宴会,但等这一次礼部吏部封赏下来,他们也都会正大光明恢复本姓,得了官职,到时候他们也和霍士铎、裴东砚他们一般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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