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了那间山民的农舍,高一功眼前一暗,鼻端嗅到的全是腐败的臭气。
    这该死的南方湿冷的秋季,一切都仿佛被泡在冰冷的水中,一点一点腐烂了,变质了。
    风呼呼地从木板壁的缝隙中吹进来,让刘芳亮手中的桐油灯摇曳不定,火光照出去只不过是一团两尺见方,混沌得叫人心中发紧。
    如今的闯军只剩高一功和刘芳亮两员大将了,二人也做了分工。做为大顺朝皇后的大哥,高一功当仁不让地统领全局,成为闯军名义上的总指挥,而刘芳亮则负责统帅军对具体作战。
    这几日黄得功那厮攻得甚紧,再加上庐凤军实在太能打了,四面攻来,闯军的防区四面漏风,高一功坐镇中军,不断将援军和粮秣向前线输送。可以说,闯军已经到了最危机的关头,就连刘芳亮也亲自披挂上阵,到现在,两人已经三天没有见过面了。
    却见灯光中,刘芳亮在连日苦战之后,铠甲都已经破碎,头发已经被鲜血粘成一团,面庞又青又白,气色很差。至于手脸上,也全是血痂和污垢,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汗臭味。
    尤此可见,前面的战斗打得是多么的苦。
    刘芳亮实在太疲倦了,方才听他说,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这一走起路来,也是步履蹒跚。灯光一晃,眼前有银白色一闪而逝,高一功定睛看去,发现刘芳亮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他心中突然有些伤感,若说起年纪,刘芳亮今年也刚刚四十出头,在闯军的将领中乃是少壮骨干。此人武艺高强,作战勇猛,在这将近十年的战争中屡立战功,算是成长起来了。在闯军中的地位仅次于中权亲军刘宗敏和田见秀,乃是军队中的第三人。
    也因为他带兵有一套,闯王在经山西沿宣大两府攻打北京的时候,命刘芳亮独领一军由河南出发,过黄河,经保定夹击崇祯。由此可见闯王对他的信重,可见他带兵作战的本事。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庐凤军的进攻下却急得一夜白头。
    难道我闯军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吗?
    高一功心中有些难过,是啊,方才他见到刘芳亮的时候,按说大家三日未见,如今战事又在紧要关头,两个统帅聚在一起,应该先讨论一下目前的军事态势,商议对策才是。
    可刘芳亮却什么都不说,就急冲冲地带着他过来见这个俘虏。
    难道……难道这个俘虏比庐凤军不可抵挡的进攻还要紧?
    难道刚才带信的那个侍从有话没有说完?
    想到这里,高一功顿时留了意。
    灯光前移,照在一团黑色上面。
    刘芳亮咳嗽一声,缓缓道:“刘懋先,别睡了,你起来看看这是谁?”
    那团黑影动了动,朝前移动了一步。接着是蓬蓬声响,想来是正在磕头:“见过刘将军,见过高将军。”
    很陌生的声音,高一功确定这人自己并不认识,冷哼了一声:“刘懋先,你说你做过我大顺朝均平府尹,又是某的亲戚,我怎么记不得有你这么个人?”
    “高将军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小人也不奇怪,高将军你且想想。当初你在河南的时候,是不是娶过一房夫人,正是小人的妹子呀!”那人抬起头来。
    灯光又再一次移动,照在那人的面上。
    却见,正是一张白净面皮,五官却是端正,看起来非常眼熟。再看他身着读书人特有的阑衫,一刹间,高一功的记忆复活了,瞬间想起这人是谁。
    没错,当初自己在河南的时候是娶过一个姓刘的夫人,此人正是那刘姓女子的哥哥,湖北钟祥人,好象还是个秀才。当年,闯王开科取士,这个刘懋先因为战乱流落到河南,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将牙一咬进了考场,最后中了大顺朝的进士,被派到均平卫果毅将军州凤梧那里听差。
    后来自己见他妹子生得俊俏,就强娶了。为了照顾这个舅子,高一功同周凤梧打了招呼,又同牛金星说了一声,让他做了均平府的府尹。
    在后来,一片石大战,北京被建奴攻下,闯军仓皇西逃,刘夫人也没在乱军之中,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但是她,高一功另外五六个老婆也都丢在了北京。
    虽说自己有多少女人,他也记不清楚,不过和这个刘懋先好歹也是亲戚,有一分人情在。
    “是你……快起来。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高一功急忙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想起被自己丢在北京的刘夫,他心中突然有些歉疚,也不管这个刘懋先究竟是不是庐凤军的奸细,是不是闯军的敌人。
    “多谢高将军。”刘懋先站起身来,恭敬地立在一边。
    刘芳亮将油灯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指扯了扯灯心,屋中一片大亮。
    刘懋先:“回高将军的话,刘芳亮将军听说小的是你的亲戚之后,也不为难,还送上衣食。”
    说着,他又朝刘芳亮一拱手:“多谢刘将军照拂。”
    刘芳亮摇了摇头:“你有话快同高大哥说吧。”
    高一功听到刘芳亮话中的味道不对,缓缓问:“刘懋先你不是在河南做府尹吗,怎么跑湖广来了,现在怎么又到了庐凤军中?”
    刘懋先苦恼地叹息一声:“回高将军的话,小的当初的确是在河南做官。我大顺军不是从陕西撤回来了,各地纷纷沦陷。周凤梧将军在均平卫有两千驻军,闯王一到,部队就被抽调过去了。小的虽然是个府尹,可手头却没有一兵一卒,就是个空壳子。建奴凶残,所经之处,寸草不生。小的一看形势不妙,就带了细软逃回钟祥老家。这个时候,黄得功的庐凤军到了,听说小的曾经做过大顺朝的官,就带兵缉拿,险些性命不保。”
    “等等。”高一功打断他的话:“黄得功不是在庐州吗,多铎和阿济格不是正在打南京吗,他怎么跑这边来了,还有,南京战事如何?”
    还没等刘懋先回话,刘芳亮插嘴:“高大哥,多铎和阿济格都死了,八旗军也被全歼。弘光小儿大获全胜之后,腾出手来要收拾咱们了。”
    “什么,八旗军被全歼,多铎和阿济格死了,怎么可能?”如同一道大雷在心中炸响,高一功失声大叫。
    高一功和闯军可是吃过建奴大亏的。
    崇祯十七年的时候,闯军已经席卷整个北中国,拿下了明朝的首都北京。如果不是建奴入关,只需几年,大顺朝就能囊括四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可偏偏因为吴三桂开了山海关,闯军才落到如今的下场,百万大军打得是剩下如今可怜巴巴的一万,眼见着就要全军覆灭了。
    想当初一片石大战之前,闯军虽然也听说过东北大兵的厉害,可因为一直没有同建奴交过手,对于辽东蛮子的剽悍也颇不在意。在他们看来,建奴虽强,可也不过是区区几万人马。而闯军打了将近十年的内战,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士卒已经锻炼出来了。而且,自从陕西进军北京以来,部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部队上下洋溢着一股傲气。反正是天老大,地老二,咱们闯军第三。
    可惜一片石血战,闯军被建奴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敌强军,而这种力量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认识。
    于是,闯军撤出北京,一路西逃。从北京到山西,再到陕西河南。部队也越打越少,准备闯王也死在乱军之中。
    这个时候,闯军上下已经患了严重的恐满症。
    在高一功看来,建奴就是恶魔,没有人抵挡得住。
    而明朝军队究竟是什么德行,没有人比闯军更清楚了。如今,多铎和阿济格竟然在南京之战中全军覆没,这不对。
    会不会是弄错了。
    可是,如果清军没有败北,黄得功做为江北四镇之一,作为明朝弘光政权的重要的野战军团怎么可能不留在南京勤王,而跑到鄂西山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找我闯军的晦气。
    顿时,高一功就有些信了。
    “这是真的,至少我已经相信了。”刘芳亮沉着脸道:“高大哥,你且听刘懋先将话说完。”
    高一功:“刘懋先,你且将这一战的情形同我详细说说。”
    闯军这一年来是被清军赶去了巴西,然后因为张献忠封锁进川道路,无奈之下之得又转道向东。接着被清军追得到处跑,现在又碰上了黄得功的庐凤军。可以说,只顾着逃命,对于外界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道,急需获取有用情报。
    “是,高将军。”刘懋先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就将阿济格大军沿着长江东进,在大胜关遇到郑森所率镇海军,两军在南京郊外进行了一场大会战。
    正当镇海军就要崩溃之时,扬州镇海军突然杀到,从背后夹击阿济格。
    阿济格大溃,余部退去天门上。然后,又被宁乡军团团围住,水陆齐攻,全军覆没,就连阿济格的脑袋也被宁乡军给砍了一事说得分明。
    说完长江以南的战况之后,刘懋先吞了一口唾沫,刘芳亮难得地递过去一杯热茶让他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下去。”
    刘懋先:“现在再说到江北战场,那边的建奴统帅是多铎,集中了建奴八旗八成兵马,乃是这场空前国战的关键,而扬州镇的曹国公孙太初也亲率宁乡军主力与之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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