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岱的手定在空中,半天也收不回来。
    有部将提醒:“韩岱,该进城了!”
    实际上,看到豁口已经被叛军控制,不等他下令,众清军同时发出欢呼,甲士们就源源不绝地朝前开去。
    有人经过那群被俘虏的百姓的时候,想起刚才双方在豁口处杀出的仇恨,也不废话,提起刀子就砍下去。建奴凶悍,一旦杀发了性,当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连看押民夫的几个甘肃军也被直接砍倒在地。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然后是建奴得意的大笑声。
    惊叫的是乱成一团的甘肃军,被俘的扬州百姓自知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也不害怕,就那么圆瞪着眼睛看着敌人,目光中全是仇恨。
    韩岱忍不住摇头,就看到一个手下的士兵用生硬的汉语呵斥一个民夫:“你看什么看,狗东西!”
    那民夫并不将眼睛收回来,反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狗鞑子!”
    “刷”一声,那建州士兵提地大刀就将他的右臂卸了下来:“你再骂一声?”
    断臂处有血标出来,被俘民夫的脸立即变得苍白了,可依旧在笑。大约是失血过多,已经没有力气,声音也小了吸取:“狗鞑子!”
    又是一刀,须发皆张的头颅飞上半空。
    那建州士兵大喝:“谁他娘再骂?”
    又有一个民夫昂起头来:“狗鞑子!”
    刀光雪亮,热血滚烫。
    “谁他娘还敢骂,杀不完的狗才!”建州士兵横在大刀怒喝。
    “狗鞑子!”
    “你他娘,你他娘……”那建州军士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了。
    韩岱:“传令下去,叫士卒不要节外生枝,尽快入城。要杀俘,进城之后有的是时候。”他手心突然有汗水沁出来,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
    这是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可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一定会有?
    他娘的,还是快些进城吧!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狂风刮来,身边的大旗一卷,整个地将他的脑袋兜在其中。眼前一片蒙昧不明,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耳朵却传来一阵轰隆的巨响,这声音是如此的滂沱,就好象有海潮借着大洋上的巨风涌上海岸,凶狠地拍打着礁石。
    浑身上下,千万颗鸡皮疙瘩同时暴起,韩岱手忙脚乱地扯着蒙在头上的旗帜,可一时间之间又如何扯得下来,急得大叫:“来人,来人!”
    这个时候,那片海潮声近了,韩岱已经听出端倪。那是乱糟糟的,成千上万士兵溃退时的脚步声……这……究竟是什么部队退下来了……还有,还有整齐的马蹄声……骑兵,哪里来的骑兵?
    头顶的旗子终于被扯开了,眼前一片大亮,就看到有两张满是热汗的面孔在大叫:“韩岱,快退,快退……不好了!”这两人是他的亲卫,神情显得异常惊慌。
    “怎么了?”韩岱一时回不过神来。
    “骑兵,大队的骑兵,宁乡军!”亲卫的面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韩岱恢复了一些神智,扭头朝北面看去,全身血液就好象是凝结成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宁乡军竟然赶到了。
    眼前全是从北面溃退下来的清军,有汉八旗,也有满蒙八旗,总数至少在万人以上,散出一个几里宽的巨大的正面。所有人都人大叫着跑来,如同一群无头苍蝇一般乱飞,已经没有任何阵形可言。马匹骡子驴子长声嘶鸣,不断将前面跑不动的士兵踩在地上。
    惨烈的叫声,士兵争道时的咒骂声响彻云霄。
    不用问,清军在北门那边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惨败,整个军阵都已经被敌人冲散了。
    士兵跑得满天满地都是,这种情形,即便是黄台吉重生,也收束不了。在战场上,遇到这种情形,要想重新整顿秩序,至少需要一天工夫。况且,敌人还在后面不断追赶,根本就不会给你喘息之机。
    今日的天气非常不错,一大早太阳就升上了天空。碧空如洗,蓝得像一颗宝石。在明媚的初夏阳光下,足以将溃军后面的情形看的清楚。
    在北面两里地的宽阔原野上,一队又一队骑兵分散成无数小队,忽快忽慢,迂回穿插,变换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队形,无数黑色的绣着金色三足乌大旗猎猎飞舞,身上明亮如镜的铠甲连成闪光的金属海洋,将溃散而来的清军有条不紊地驱赶向前,让他们和韩岱的中军主力搅在一起。
    显然,敌人已经发现了韩岱的中军大旗,顿了顿,各小队飞快地朝中军位置靠拢,收束着先前显得松散的队伍。接着,他们手中的马刀同时放在马脖子一侧,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狂暴地朝前冲锋:“乌拉,乌拉,乌拉!”
    这古怪的叫声在原野上激起片片回音。
    大地在剧烈晃荡,韩岱快要被震得窒息:“来了,来了!”
    两里地,转眼就到。
    终于可以看清楚敌人的模样了,那是一群浑身都被钢铁武装的士兵,看起来冰凉冷漠,只装饰在头盔上的狗皮微微松动,让他们看起来就好象一群草原上饥饿的狼。
    骨子都被震得酥了,就连身下的战马也惊慌地退了几步,韩岱使劲地拉着缰绳,好不容易才让这头大畜生恢复镇定。
    但滚雷般的马蹄声已经占据了整个天地,除了这片轰隆声,整个世界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在阳光下,在飞扬的尘土中,韩岱看到那片马刀和铁甲组成的洪流瞬间撞进纷乱的清兵人潮里,转眼,就是无数士兵被借着战马冲刺之力的马刀割得跃上半空。在这种力量下,无论你身上穿着什么样的铠甲,都是不堪一击。
    钢铁的白亮之中,有片片红色的血花爆起。
    “乌拉,乌拉!”
    “金雕军——”
    “万岁,万岁,万岁!”
    所有的敌骑都在高声呐喊。
    转眼,一片清军倒下了。
    人潮如同一个摊开的薄饼,瞬间被咬了一圈。
    满地都是尸体,然后被千万匹战马一踩而过。
    只一次冲锋,至少有两百清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生命在这种钢铁洪流之中是如此的孱弱而毫无价值。
    实在太快,太快了!韩岱看得冷汗直流。
    先前北门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无从知道。可就目前所见,敌人的骑兵在追击的时候阵形散得很快,也不紧不慢。可一看到自己的中军帅旗,立即飞快地收拢在一起,瞬间从散兵线聚成密集阵行,丝毫不乱。
    这军纪,这队列操演水准,这高明的骑兵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蒙古人的骑术已经不错了,可同宁乡军的骑兵比起来,却没有如何严格的纪律。而且,蒙古人能有这么精良的铠甲和器械吗?
    敌人的暴风雨一样的冲锋让本就乱成一团的清兵彻底混乱,根本就组织不起任何象样的反击,反将韩岱的中军主力也冲乱了。
    到处都是建州军官的大吼:“布阵,布阵!”
    “长矛手结圆阵,给我挡住!”
    “骑兵,骑兵,反击!”
    ……
    可这又有什么用,敌人并不是傻楞楞地往前冲,他们看起来好象是不可一世地朝前猛扑,其实却非常灵活。只不住用大群战马和闪亮的马刀将清军朝他们想要的地方驱赶。
    一个小圆阵还没有成行,就被乱糟糟的人潮吞噬了。至于骑兵,更是被夹在人海里动弹不得,只能机械地被裹胁着一步一步朝不可知的方向移动。这样的骑兵,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比步卒还不如。
    “砰砰!”一阵枪声传来,有一队宁乡军的骑兵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上抽出一支火枪,随意地射击,灼热的弹丸在人肉群中肆无忌惮的横飞,满耳都是噗嗤入肉的声响,惨烈的叫声不断传来。
    “快反击,快反击,中军亲卫,随我来!”韩岱知道再这么等下去,整支大军就要彻底被人打崩塌。现在,必须反扑。他一咬牙,接过一个卫兵递来的长刀,就要冲上前去:“敌人不多,只两千骑兵,我军还有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卫兵猛地拉住他的缰绳,声嘶力竭大叫:“韩岱,没用了,没用了,快走吧!”
    韩岱大怒,提起大刀就要朝他砍下去:“放手,我建州勇士什么时候畏惧过战斗?”
    “韩岱,没用了,敌人的大队上来了。”那个卫兵指着北面,语带哭腔。
    梯次进攻,做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韩岱猛地回过神来,定睛看去,手中的刀落到地上。却见,更加震撼的马蹄声袭来,比起先前更要大上数倍,整片大地都被千万只马蹄踏得晃荡起来,人就好象是站在柔软的垫子上,怎么也稳不住身形。
    只见,在先前那两千骑兵的后面,相隔两里,又有一股金属洪流奔泻而来,总数达到惊人的五千。同样的雪亮马刀,同样的如同乌云一般飘扬的黑旗,同样的皮帽子。只不过,他们的皮帽子颜色好象同先前不同,也亮得厉害,好象不是狗皮,而是贵重的皮毛。
    不用问,这才是孙元军精锐中的精锐。
    ……
    骑兵的冲锋是如此快捷,转眼,一队接一队人马就旋风一样从城墙边上掠过。
    这个时候,那些甘肃军已经彻底被惊得呆住了,也放开了手中俘虏的民夫,就那么木木地看着扬州镇的骑兵用马刀将一片片敌人轻易地割刀在地。
    他们因为刚从豁口下来,很幸运地没有被人潮吞没,没有被马蹄踩死。
    而骑兵见他们都是百姓和明军打扮,也不理睬。
    突然,有个民夫人对着骑兵用尽全身力气问:“你们是谁?”
    “金雕军,我们是宁乡金雕军!”
    “金雕军——”
    “万岁!”
    ……
    “是孙太初来了!”
    “援军,援军!”
    “是我们的军队,大明的军队!”
    “扬州得救了!”
    所有的民夫都大声叫喊起来,热泪滚滚而下。
    “天下第一军,我们的天下第一军!”
    有人遏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甚至捂着脸蹲了下去:“我们的军队,是我们的军队,我们大明也有能够打胜仗的军队。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咱们已经好久没看听到过胜利的消息了!”
    一时间,哭声一片,只不过,这是欢喜的眼泪,这是胜利的美酒。
    “光当!”一个甘肃军士兵手中的兵器掉到地上,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一个民夫拣地刀子,对着一个甘肃镇士兵就吐了一口唾沫:“汉奸,知道后悔了吧?堂堂汉家男儿,怎么能够做鞑子的奴才。如果你还有血皮,还有脸,就拿起武器杀建奴。”
    “我不要做汉奸,我不要做汉奸!”那个被吐了一口唾沫的士兵大叫一声,抢过一把武器就要朝前冲去。
    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一队骑兵冲来,险些将他撞倒在地。
    来的这群士兵中为首那人甚是强壮,手中擎着一把斩马刀,身上的铠甲也非常华丽。他身后有一个骑兵高举着长枪,枪头下捆着一面黑色小三角旗。显然,为首这人是个军官。
    他转过得狠狠地看了那个甘肃镇士兵一眼,目光冰冷:“滚开!”
    “滚开,别挡道,否则直接砍死!”后面的骑兵也同时对着甘肃镇军和民夫,大喝,然后狂风一样从众人身边冲过去。
    甘肃镇军惊得连忙贴墙而站,竭力地将身体缩成一团。
    但民夫们却不畏惧,带着哭腔高声问:“你们是宁乡军吗,侯爷来了没有?”
    那个军官正是冷英,他回头看了众人一眼:“侯爷来了,就在后面,我们是金雕,翱翔天空的金雕!”说话间,手中刀子一横,借着马力就割下了一颗建奴的脑袋。
    鲜血如雨而下,淋在他身上,又顺着光滑的胸甲流下,在阳光上,冷英整个人都沐浴在瑰丽的红色之中。
    “颖川侯来了!”
    “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的民夫都抱在一团,就连先前还想着投敌的甘肃镇军也高兴得又跳又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人喊:“颖川侯万岁!”
    “颖川侯万岁!”
    ……
    “这些老百姓啊,这是要置侯爷于何地?”冷英旁边一个军官忍不住摇了摇头。
    冷英手中刀子划中了一个建奴的背脊,有反作用力传来,震得他双手手腕一麻,他冷冷道:“军人,上了战场,只管杀敌就是了,想那么多做甚。别忘记了,后面还跟着汤问行的骑兵军呢!再不多砍几颗建奴的脑袋,仔细功劳就要被他们给抢去了。”
    那军官一惊,叫道:“说得是,骑兵军他娘的有什么呀,不过是比咱们早几年成军而已。真上了战场,咱们可不弱与他们。就汤问行那骄横的鸟样,俺第一个不服。侯爷也是偏心,干嘛将中军设在骑兵军里,而不是在我们这边。”
    冷英:“别说你不服汤问行,我也不服,奶奶的凭什么,他也就是人多而已,却要霸着侯爷。嘿嘿,这一仗就打给姓汤的看看!”
    “金雕军——”
    “威武!”
    两千多柄马刀挥舞,麻利地收割着清军的性命。从北门打起,到现在,骑兵已经绕了半个扬州。仿佛为了示威,冷英他们一直都贴着城墙运动,为的就是要让扬州城墙上的守军和百姓看清楚自己的英姿。
    激烈的大战不可能不引起守军的注意,这个时候,几乎整个扬州城的士兵和民夫都趴在城墙上,雉堞后,兴奋地看着下面的钢铁奔流。
    到处都是欢呼声,鼓掌声,喜极而泣的哭声。
    如此强大的骑兵,如此的泰山压顶,我大明自天启年起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军威。遥想当年,徐达将军北征蒙古,应该就是如此情形吧!
    欢呼声如同风一样传开,北门西门南门,到最后,整个扬州城都同时叫喊起来,间夹着阵阵鞭炮。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城外宁乡骑兵铿锵的马蹄和建奴死亡的号叫。
    “好个金雕军!”
    “这应该是宁乡军的精锐吧!”城墙上,军民都在高声议论。
    有一个胆大的百姓将身子探出去,对着下面的骑兵吼道:“你们刚才过去的那个将军是谁,白马银甲,常山赵子龙也!”
    一个士兵抬起头来,“是我家冷英将军,侯爷麾下第一勇士!”一支冷箭射来,射中他的胸口。这个骑兵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若无其事地扯了下来扔到一边。
    “好一个冷英,好一个金雕!”城墙上,所有人都在大声喝彩:“天下第一军的天下第一军!”
    “冷英,好一个少年英雄!”
    ……
    阵阵喝彩传来,这个时候,骑兵军也加入到追击建奴溃军的行列,中军旗下,孙元将千里望收回小牛皮腰包,身体随着战马的冲锋上下起伏。他哈哈一笑:“冷二郎真是潇洒啊!”
    有一个骑兵军的军官憋屈地叫道:“他娘的就是一头孔雀,只知道在外人面前炫耀羽毛,颤翎子!咱们骑兵军才是真正的精锐,他们不过是野台班子罢了。娘个希皮,这一仗咱们也没少出力,到现在反成了他冷英一人包打了。侯爷,汤将军,老子不服。”
    汤问行是一个喜形不怒于色之人,他心中虽然怒极,表面上却淡淡地说:“由他去,面子可是自己丢的。骑兵军要想不丢人,就多砍几颗敌人的脑袋吧!”
    部队中的良性竞争,孙元是乐见其成的,军人嘛,不就是应该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吗?也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将冷英的部队编进骑兵军,而是独成一体。再比如,步兵集团中,伟营和威武英锐健营就彼此看不顺眼。
    他呵呵一笑:“汤将军,你可要努力哦,别叫冷二郎把你给比下去了。”
    汤问行:“侯爷你看好了,什么才叫骑兵作战的本事。他冷英,还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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