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码头,一队又队人马正陆续沿着跳板开上船去。
    新军大将郑森骑着马站在码头上,皱着眉头看着前面前面混乱的情形,满面都是焦急:“实在太乱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装船完毕,建奴都打到芜湖了,咱们必须在三日之内赶到大胜关同王相和朱总督汇合。”
    确实是太乱了,成百上千条大船停在长江之上,因为实在太多,将宽阔的长江水面挤得水泄不通。每次只能有一条船靠到码头上,要待装满人货,开出去,才能轮到下一条船。
    新军总共有两万人马,这些人经过以秦易为首的教官团训练之后,总算是有些强军的模样。可这也仅限于主力战兵,实际在一支军队不可能全是战兵,还得有大量辅兵,这些人可没有任何军人的荣誉感,秩序也乱。
    在镇江训练了小半年,福建那边经水路运来大量的物资,如今,这些物资又要逐一装船送去大胜关。朝廷国库空得可以饿死耗子,自然是拿不出一粒米给郑家新军,所有的军资都由少年郑成功自己筹措,包括这次转运兵马的船只也是他求了叔叔郑鸿魁半天才借来的。
    如今,一堆又一堆麻布口袋放在码头上,满天都是争食散落在地谷子的雀鸟。一匹匹战马经过跳板长嘶着走上船去,一队士兵吃力地推着一门大炮,好不容易将大炮装上一艘小艇,可惜大炮实在太重,顿时一倾,将满船的人都带下水去。一时间,江中满是士兵的呼喝声。
    大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架设了滑轮,将一门门炮艰难地吊上甲板。
    大量的士兵因为在码头上等的时间实在太长,被太阳晒得实在受不了,已经将身上的铠甲脱下来,堆在一边,然后乱七八糟地坐了一地。
    更有人实在渴得受不了,直接跑到江边,拨开水面上的白菜叶子和白色的泡沫,“咕咚咕咚地”牛饮。
    这样的情形引得军官勃然大怒,就有一个军官冲上去大声喝令:“谁让你们饮生水的,不想活了?”
    “所有人都坐好,看看你们的模样,简直就是在放羊!”
    不用问,这人自然是孙元派过来的教官。那些士兵被他一通呵斥,畏惧了,急忙跑回队伍里,按照他的指使,整齐地坐成一个小方阵,等着登船。
    随着一个又一个教官的口令,新军部队总算有些模样,但装船的速度还是很慢。
    郑森见部队秩序好了些,脸色稍缓。年轻的统帅一阵头疼:这些混帐东西,虽说训练了这么长时间,可还是不成。若非有教官们竭力维持,部队只怕还真要散了。
    在以前,他在家中做大公子,军中一应事务都有父亲和麾下大将,他是从来没带过兵的,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集团军。
    在以前,他觉得别说两万人马,就算是二十万也没什么了不起,左右不过是发号司令罢了。如今部队一开始长途行军,他才深刻地认识到,其实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光将这两万人马和物资装船就如此麻烦,更别说打仗了。
    见人挑水不吃力,等到自己亲自上阵的时候,却要被扁担压断腰。
    见手下很快被教官们整顿好记录,未来的国姓爷对于宁乡军,对于孙元的佩服更是深刻。到现在,还真有点顶礼膜拜的意思。也不知道当年孙太初带这么多人马又是如何转战千里,在沙场上斩下奴酋岳托头颅的?
    听到郑森问,旁边,施琅回答道:“少将军,秦将军说,三日之内应该能够赶到大胜关的。部队这还是第一次大规模集结出征,经验不足,一开始发生混乱也在所难免,不用担心。”
    郑森:“那就好,那就好,训练了这么长日子,也该上战场了。”
    “是啊。”海霹雳一脸的兴奋,他猛地以双拳互碰:“都快等不及了,是驴子是马也该拉出去溜溜。这一天,属下期待已久。”
    郑森微微一笑:“上了战场需奋勇杀敌,别丢了咱们镇海军的脸。”
    “那是,那是,若属下在战场上怂了,少将军尽管砍下我的脑袋。”施琅叫了一声,然后又憋屈地道:“只一桩不好。”
    郑森奇怪地问:“什么不好?”
    施琅:“咱们新军好好的要在陆上打出名号,偏偏却得了个镇海军的名号,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是水师呢,没得叫人憋屈啊!”郑森的官职是镇海卫的指挥使,因此,新军终于有了名号,叫镇海军。
    郑森:“名号也就是个称呼,不用放在心上。比如秦良玉的白杆军也不尽是白蜡杆子,宁乡军中也不全是宁乡人嘛!”
    “是啊,不用放在心上,可现在咱们突然有两个统帅,到时候究竟听谁的,委实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施琅难得地一脸苦恼:“一个是总督江上军务事,挂兵部尚书头衔,一个是东阁大学士,当今的宰辅。若他们心思一样倒也罢了,若是各说各话,瞎指挥一气,我们又如何是好,都得罪不起啊!关键是这两位爷都是一品大员,两人势成水火,咱们无论是听谁的都会得罪另外一个,这才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其他的人也是一通附和,郑森忍不住苦笑,然后呵斥道:“背后议论上司,越发地没有规矩,都住口。”
    ……
    镇江距离南京也没几里路,留都那边但凡有风吹草动,镇江这边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新军被调去大胜关前线和建奴阿济格作战之事经过一番反复之后,因为朝野舆论的作用,内阁次辅马士英顶不住压力,又或者承受不了丢失留都的政治责任,终于打消了迁都念头,决心与天子一道和南京共存亡。
    老实说,当初牵都的风声一传出来之后,南京城中的舆论一片大哗。自崇祯天子殉国之后,南京弘光政权也是经过诸多磨难才成立的。又花了半年工夫,好不容易磨合妥当,国事走上正轨。万费待新,如今却要将一切都放弃了,确实是一个重大打击。
    而且,大敌当前,皇帝和内阁不思抗战,却想着逃命,对于人心士气的打击非常要命。
    已经有大量的低级官吏辞职离开南京这个战乱着地,朝廷的俸禄固然要紧,但建奴一杀进城来,命都没有了,还想那俸禄做什么。
    京城之中更是一日三惊,秩序趋于失控。
    已经有明眼人看出,一旦弘光离开南京,就冒着丢失民心的危险,到那个时候,国家又要往哪里去?
    所以,当弘光皇帝和马士英决定留守南京,并调镇海军入微卫京城之后,朝中官员们同时大舒了一口气。
    可问题又来了,按照朝廷制度,大军出征,参加一场大规模的会战,需要有一个文官挂帅,一个太监监军。
    就算是跋扈得不将朝廷和皇帝放在眼里的江北四镇,这次扬州大战,名义上不也是史可法史首辅督师?
    这个统帅究竟让谁来做却起了波折,按说,郑森是钱谦益的学生,钱牧斋乃是内阁辅臣,由他来挂帅自然是最好不过。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关系特殊,部队指挥起来也方便。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但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学士王铎跳了出来,要做这个督师。开玩笑,王相你都一把年纪,头发都白了,干瘪老头一个,再去带兵打仗合适吗?
    正当大家都苦笑不得的时候,又有波折出现,一直反对调镇海军来南京的马士英不但同意郑家新军来南京,还向朝廷推荐朱大典出任统帅一职。
    内阁的两大阁老,一个主动请缨,一个推荐自己的心腹,立即就掐了起来。
    这个时候,大家才愕然发现镇海军如今竟然成了一个香饽饽,被各派势力争抢。马士英钱谦益再加上一个王铎都将手伸了出去。
    本来,所有人以前还真没听说过镇海军这么一支部队,等到朝廷调郑森的时候,才吃了一惊。不过,大家还是觉得,镇海军无论如何也不会是阿济格的对手,就其战斗力而言,只怕也就是京营的程度。等到三大阁老为这一支部队争得头破血流,心中都是大震:难道说镇海军已是不逊色于宁乡军的强军,只要争取到这支部队,就是妥妥的军功到手?
    那日早朝,朝廷开始正式商议调镇海军入卫京畿一事,因为有马士英的点头,这事很快就以全票通过了。不过,接下来为督师人选,朝堂上却上演了全武行。
    当时,不等王铎跳出来,马士英就上奏弘光皇帝,推荐朱大典为督师。他的道理也说得过去,朱大典在山东做巡抚的时候,就曾经平定过登莱之战,就连吴三桂这样的大将都是出自他的麾下。后来,朱大典又担任河漕总督,有极其丰富的带兵经验。这样的人若不用,还能用谁?
    说到最后,马士英语调铿锵,说,我朝军事,都是坏在外行领导内行上面。打仗靠的是经验,良相起于州郡,猛将起于沙场。我们有的人啊,以为读过几十年圣贤书,能写几篇八股文,临时赶鸭子上架,就觉得自己能出将入相。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全才一说,可更多的却上普通人,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功。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所谓,某推荐朱大典。
    说着话,他还横了王铎一眼,赤裸裸地指责王阁老是百无一用的腐儒。
    接着,又示意朱大典上前。
    朱大典好不容易复出,本要挂帅去征讨左良玉,可结果是老左突然暴毙,让他白忙一场。如今,他挂着一个兵部尚书的加衔,却没有实际职务,每天只上上早朝和大家打大嘴仗,早就闲得浑身不得劲。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如何肯放过,立即出班,在皇帝和百官面前说了一通慷慨激扬的话,表示自己誓死守卫南京的决心。
    却不想,马士英刚才的一席话已经彻底将王铎给激怒了,不等朱大典将话说完,老王头就跳了出来,大声道:“陛下,老臣以为,朱大典断不可为帅。”
    接着,他就开始指责起朱大典起来,说,说什么朱大人当初在山东平定登莱之乱有功,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孔有德他们将山东祸害一通,最后扬长而去投降建奴,也算是有功,也算是一场空前大捷?若真要论起旧事,朱大典在山东做巡抚是碌碌无为,丧师失地,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马士英不服,也站出来,呵斥道:“王相,当年登莱大捷,可是天启皇帝钦定的,难不成你想推翻不成?”当年孔有德反叛,纵横山东,不可一世,确实让明朝丢人丢到家了。可朝廷还是要面子的,等到叛军去辽东投降建奴之后,天启帝为了鼓舞人心士气,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奖赏了平叛的将士。
    这已经涉及到皇家的脸面,王铎一窒,又骂道:“还说什么吴三桂出自朱大人麾下,如今吴三桂都已经投奴了。朱大人果然知兵啊,都调教出一群汉奸了。这次主持京城防务,敢问朱大人是否接到了你的得力手下吴三桂的亲笔信了?”
    这话说得恶毒,马士英什么人物,立即爆发,冲上前去,一拳就砸到王铎的脑袋上:“老匹夫,马某今日若不为国除了你这奸贼,就对不起天启帝在天之灵。”
    他动作矫捷,状若疯魔,眼睛血红。
    王铎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如何是他的对手。当即别一拳打得眼冒金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明朝朝堂之上,官员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是常事。且不说嘉靖初年的写出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的那个杨慎,就是打遍紫禁城无敌手的好汉,在明朝末年,大家一言不合将狗脑子打出来的事情也时常发生。弘光登基之后,南明朝廷就上演过许多次武戏,颇有后世台湾政坛的风范。
    在马士英和东林政治斗争正酣之时,他手下得力干将操江总督刘孔昭甚至揣着小刀上朝,一言不合就要与吏部尚书张慎言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政治斗争到了南明时期,大伙儿也不要什么风度了,直接上升到肉体消灭的层次。
    王铎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马士英虽然年纪也不好,可二人的身体却是不能比的。人家马士英保养得好,以前又长期担任军事主管,带兵在前线大仗,力气却大。
    这一架干起来,显然王老头是吃大亏了。
    只见马士英将两拳耍得虎虎风声,左一记黑虎掏心,右一记猴子偷桃,当真是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破绽。
    王铎竟不能敌,虽然脑袋里还是有一群蜜蜂嗡嗡乱飞,却也识得厉害。当下就朝人群中一拱钻了进去。
    就这样,两人一个追,一个逃,朝堂之上一阵大乱。上百个大臣,有怕遭受鱼池之灾,躲到一边,有人则不住喊:“二位阁相,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太监韩赞周更是气得满满铁青,大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朝廷还要不要体面了。来人啦,将他们……劝开!”
    和下面的惊惶不同,坐在龙椅上的弘光帝也不打瞌睡了,满面都是激扬,不住拍手高兴地大叫:“好,好得很,精彩,精彩啊!韩赞周,你让开,别挡住朕,别挡住了。”
    司礼监众太监中,卢九德因为年事已高,已经不怎么管事。韩赞周为人还算正直,听到皇帝说出这种荒唐之言,不觉一呆,气得再说不出话来。
    老王跑了一气,只感觉脚肚子抽筋,喘得肺都要炸了。再看马士英,却是一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模样,如果在拖下去,自己力气一用光,岂不是要落到他的魔爪里,受尽屈辱?
    这姓马的前几天不是还病得厉害,不住咳嗽吗,怎么今天却勇猛成这样。
    彼其娘之,吾有浩然之气,邪不胜正,今日就同你这个明朝版的少正卯拼了。
    想到这里,王铎大喝一声,猛地抢过冲进来试图分开两人的殿前卫士手中的金瓜,咬牙切齿朝马士英扑去:“老夫今日和你同归于尽!”
    见他动了武器,马士英却不畏惧,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冷笑。金瓜锤这种钝器威力是大,可也要有力气使。老王你手无缚鸡之力,腐儒一个,别还没有使动金瓜,反被金瓜带得跌倒在地。
    他也有信心在王铎还没有将金瓜锤砸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将这老不死的放翻在地。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老王的金瓜锤在挥出去的时候突然在空中拐了个弯,直接砸到了朱大典的脸上。
    朱大典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如同木桩子一般倒下去了。
    弘光皇帝一拍御案站起来,大声喝彩:“王阁老真是战斗力惊人啊,这才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朕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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