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没落了,一连两天的艳阳天,地上的雪都已经化尽,整个河南大地又恢复成当初那死气沉沉的土黄色。本以为雪溶之后,地上会泥泞不堪,可大约是河南旱得太厉害,那点雪水一渗进泥土里,就瞬间消失不见。
    依旧是昏黄一片,依旧是漫天风沙。
    冷风从远方的丘陵地带吹过来,发出呜咽的声响,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高杰立在风中,牵着战马,没办法再走路了。
    回头看去,如同大雾,近在咫尺的战马也看不到了,手中只提着一根缰绳,看起来甚是滑稽。
    “总兵官,风沙实在太大,还是先歇歇吧,再这么走下去,队伍自己先要散了!”胡茂祯一瘸一拐过来,大着嘴大叫,却吃进去一嘴的沙子。
    再看他的眉宇之间,头发胡须甚至眉毛都是黄土,整个就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歇息,歇息,死了就可以永远歇息了!后面就是豪格的追兵,不想死就站起来继续走!”高杰被风吹得呼吸不畅,心中焦躁,忍不住大喝一声,然后又不住地朝地上吐着口水。
    然后恶毒地骂起来:“豪格你这个私娃子,你他娘还真是跟老子铆上了。”
    没错,豪格还真是同高杰铆上了。
    两天前的杞县大战秦军输得极惨,只一个接触就溃了。高杰也是无奈,只等随着乱军一路南逃。
    他还不知道归德府的许定国已经被孙元给解决了,以为河南军已经将河南去徐州的道路截断。没办法,只能走开封到陈州这条官道,先退到陈州,然后由此进入凤阳府,再转道回徐州。
    当天脱离战场之后,清点手下人马,五千精锐被打得只剩三千多,那一千多人马不用问定然是死在战场上了。
    正要喘一口气,图鲁什就连夜杀来。
    没办法,高杰只能继续逃。
    逃了一整夜,图鲁什么追得累了,停了下来。可豪格却来了,又是一通淹杀。
    就这样,两日两夜中,这两个混帐东西交替进攻,竟把高杰打得一口水也没喝,累得几乎散架。至于他手下的部队,到此刻也只剩不到一百。
    高杰有一种预感,这豪格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而这一回他只怕是真的回不了徐州了。
    胡茂祯听到高杰骂,知到形势的险恶,心中一酸,只低声道:“总兵官,你已经两日两夜没歇了,这么下去铁打的汉子也支撑不住。今日风沙实在太大,目不能视物,建奴要想寻着咱们也不是那么容易,不如趁这个机会先迷瞪片刻,养好力气才好上路。”
    话还没有说完,高杰就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抽到他脸上:“上路上路,你他娘才上路呢,老子死不了!马上给老子提起力气,走!”
    胡茂祯早已经麻木了,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是,总兵官,属下这就集合部队继续前进。”
    说完,就用尽全身力气大叫:“所有人听着,牵好战马,出发了!”
    可这一声喊去,却没有任何回音,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
    “怎么回事?”高杰又朝前吐了一唾沫,旋即就被风吹回打在自己面上,感觉到浓痰中的泥沙。
    “总兵官……不会是队伍散了吧……”胡茂祯身体一颤,也放声大喊起来,叫声中竟带着一丝哭腔。
    可是,依旧是袅无回音。
    风沙中,身周尽是茫茫黄沙,视线朦胧,让人仿佛置身于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就好象这世界上只有高杰和胡茂祯二人一样。
    从牵着战马的缰绳那头传来剧烈的颤抖,想来那大畜生也震慑于这天地之威吧?
    “或许是吧。”高杰好歹也是一军军主,自当年造反以来什么样的险恶情况没遇到过。此刻突然冷静下来,走到胡茂祯身边,将头低下喝道:“怕什么怕,多大点事?这风实在太大,已经没办法走了,队伍估计还真的被吹散了。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躲,等到风停,这才集合队伍。”
    “是是是。”胡茂祯点了点头,便和高杰紧紧依靠在一起,拉着战马艰难地朝前行去。
    可在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下,要想找一个避风之处又谈何容易。
    二人又向前跋涉了几百步,直接累得浑身热汗,肺中满是灰尘,这才都到一座低矮的建筑前。
    定睛看去,却是一座两尺高的土地公公的神龛,旁边还植着一株茂盛的白蜡树。
    “此地甚好,快将战马拉过来系在树上,咱们在这里躲躲风。”
    “是,总兵官。”战马是他们最可依赖的战友,说难听点,在这种逃亡的路上,只要有战马在,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胡茂祯忙将自己和高杰的战马系在白蜡树上,又将神龛里的土地公公搬开,让高杰躲进其中。
    神龛颇大,可容一人。至于那颗白蜡树,大约是用来挂白蜡虫的,平日里也经常修剪,不高,枝条都往旁边伸展,如同一把大伞。有它的遮挡,风倒是小了些,也能睁开眼睛了。
    二人挤在神龛里,胡茂祯一脸的晦气:“总兵官,这次咱们秦军可谓是输到家了。以前总听军中的九边老人说起建奴的厉害,末将心中还自不信,今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经过这一战,士卒的士气都已经丧尽,只怕以后也没有胆气再与建奴沙场较量了。”
    “你这就怕了?没用的东西,摸摸你的胯下,还有卵子,还是个男人吗?”神龛里,黑暗中,高杰的目光绿油油地亮着:“身为大明朝的军官,难不成以后建奴南下的时候,咱们都要举手投降?”
    “总……总兵……不是的。”胡茂祯有些口吃。
    高杰激奋起来:“以前高杰也曾经胆怯过,逃跑过。上次孙总督殉国之后,某就带着弟兄们一路南逃,从山西到河南,再到扬州。没错,当时李自成那厮势大,我与他有血海深仇,是打他不过。不过,倒是不是畏惧。实在是,这么多弟兄跟着某,而西北又不能养兵,某南下,是要给兄弟们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自然没有心思在同李自成纠缠。”
    “说难听点,这天下即便亡在李自成手下,对于我高杰,那就是一个死字,可弟兄们好歹能活。如果亡于建奴之后,要想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高杰神色有些惨然:“朝廷的塘报你没看过,但北京那边的情形我却是知道的。建奴拿下北京之后,就下了剃发令,命令所有人都剃成金钱鼠尾。许多人不堪其辱,奋起反击,死在鞑子刀下。即便苟且偷生,也没有好下场。当初李自成拿下北京之后,不过是抢劫百姓家中的财物而已。这次建奴却将京畿百姓的所有土地都没收了,分给八旗贵族。又在北京修建满城,将城中百姓都赶了出去,将房子号了。如此一来,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变成了人家的奴隶。”
    高杰吞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是的,我秦军军纪败坏,烧杀抢掠,什么事儿都干过。不过,投降异族,做人奴才的事情,三秦男儿却是做不出来的,那是比死还难受。被建奴打怕了又如何,军心沮丧又如何,但凡有一口气,也要拼命。孔有德耿精忠他们以后就算是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先人。特别是剃了头,脑袋后面拖了根猪尾巴,一旦见了祖宗,祖宗问,你的头发呢?又该如何回答?”
    胡茂祯还是一脸的灰败:“总兵官说得是……总兵官你已经走得累了,还是吃点东西,喝口水吧。”
    高杰点头,解下葫芦,喝了一小口,又递了过去:“老胡,你腿有伤,也喝点。”
    胡茂祯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头:“我不渴……总兵官说得是,咱们是不能做鞑子的奴隶的,以后也没脸见祖宗。末将只是想,建奴如此剽悍,我大明只怕也就宁乡军是他们的对手了。今日一败,咱们以后见了颖川侯只怕要矮上一头了。”
    一提起孙元,高杰就怒气冲冲:“别提他,咱们这次靠上了督相,已然为马瑶草和孙太初所不容。本以为这次先出河南,也能扬眉吐气,却不想将仗打得如此糟糕,直他娘晦气。罢了,这次先回徐州,等积蓄力量之后再说。以后,国家若是有事,大不了咱们和宁乡各打各的仗,不见面就是了……娘的,许定国这厮,老子定然饶他不得。”
    话还没有说完,高杰突然停了下来,竖起耳朵,低声道:“别说话,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胡茂祯吓了一跳,忙凝神听去,耳朵的风声却小了许多。
    在呼啸的风声中,隐约有轰隆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传来。
    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叫喊:“总兵官,总兵官!”
    “啊,是自己兄弟。”胡茂祯大为惊奇:“想必是弟兄们来寻咱们了。”
    说罢,就跳了出去,大喊:“我们在这里,总兵官在这里,快过来!”
    “等等,不对劲!”高杰忙叫了一声,手一翻,抓住放在地上的铁杖。
    眼前的风沙突然小了下去,眼前的混沌稀薄了些,就看到前方有人马拖出一条长长的黑线,整齐有序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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