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手上……身上呢,也是一样?”柳如是接着问,又忙递过去一张手帕。作为秦淮河房出身的女子,她们从小就被人像公主一样养着。待到长大,所见的都是风流雅士。别人对她们也是诸多呵护,又什么时候吃过这样苦?
    看到董小宛那条白藕似的手臂被人打得没有一寸好地方,柳如是才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寒毛都竖了起来。
    “身上么……不也是一样……”董小宛接过,擦了擦眼睛,面容突然变得麻木,“命该如何,我也没有什么好怨的,是我不对,我不对……”
    “可是因为妹妹失陷在孙元手头那事?”董小宛被冒辟疆打成这样,显然是因为她落到孙元手中,贞洁不保一事。本来这是董小宛心中的一道伤疤,也不好多说的。可柳如是心中想着丈夫的前程,心中虽然有些怜惜,可依旧问出这一句话来。
    董小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火炉里的烧红的木炭出神。
    这可是她心中最大的隐痛,且又是如此羞人,即便在柳如是面前也是说不出口的。
    “妹妹,妹妹。”
    突然,董小宛“哇”一声,身体一俯,就将一口清水吐了出来。
    柳如是忙端了口痰盂过来,她是何等的聪明,立即就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妹妹这是害喜了?”
    董小宛身子一颤,眼泪有沁了出来。
    柳如是咯咯一笑:“这可是喜事啊,妹妹你哭什么。你嫁给妹夫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这次若是诞下一男半女,在家中也能说得上话了。这个冒辟疆也实在不象话,妹妹你有孕在身,他还下得去手?”
    董小宛:“姐姐你不要再说了,辟疆心中苦,我也是知道,知道的……”
    “好好好,既然妹妹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柳如是心中冷笑,还是不肯放过:“妹妹是什么时候怀上孩儿的?”
    董小宛刚才哭了半天,眼睛已经红了,低头道:“也就是十来天前发现没有来月信,这几日呕得凶,害起喜来。”
    “哦,原来刚怀上没有一个月。听人说,这怀了孩儿,头三个月最是要紧。因为胎尚未坐稳,须防备动了胎气……啊,不是妹夫的……”柳如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故意抽了一口大气。心中却是冷笑:小宛怀孕不过一个月,一个月前你可是做了人家俘虏的,嘿嘿,这孩子的来历还真有些意思啊,说不定就是我家相公重新出山的契机。
    董小宛没有回答,但一张脸却变得煞白。
    柳如是也不需要她回答了,只装出关切的样子低声问:“妹子,原来妹夫是因为这事殴打你。对于这个孩子,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她不问还好,一问,董小宛再也控制不住,肩头不住抽动:“妹妹发现身子不妥,也找过郎中,想开个方子将孩子药下来。”
    “啊,妹妹不可!”柳如是惊道:“这种虎狼药岂是能够乱吃的,若是一个不好,孩子是下来了,说不好妹子这条性命也保不住。在以往,咱们秦淮河上的姑娘因为吃药吃死人的事情还少吗?”
    董小宛:“事到如今,妹妹我已是生无可恋,就算是死了又如何?”
    “妹妹青春年少,今后的好日子还长,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对了,你吃药没?”
    董小宛摇了摇头:“妹妹我寻的是南京城中名医白书青白郎中。”
    “那人我听说过,医术非常了得。”
    董小宛:“白郎中一摸我的脉,就说有喜了。可一听说要用药将孩子打下来,白郎中就发作了,将妹妹我痛骂了一顿赶了出去。”
    “白郎中什么说?”柳如是好奇地问。
    董小宛凄然道:“白郎中说要药下不成形的孩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他说我的身子气血比常人要亏欠些,也就是说是身子比一般人要冷,若是想要一个孩子,却是千难万难。这次好不容易怀上了,已属不易。如果我想没有后嗣,终生孤苦,尽管吃药好了。然后,他就恼了,将我赶出门去,说是以后再不给我开方子。”
    “这个白郎中倒是有一颗菩萨心肠。”柳如是赞了一声,劝道:“妹子,白郎中的话你可得听啊!这次你能够珠胎暗结,那已经是老天可怜,我可不希望看到你绝后,就这么凄凉地过一辈子。无论如何,还是得想法子把他给生下来。”
    “生下来……怎么生下来?将来我又该怎么面对辟疆,面对孩子?”董小宛是彻底地彷徨无计了?
    “孩子的爹爹是谁,难道你自己也不知道?”柳如是给董小宛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听说妹妹被宁乡军俘虏,过了一阵子才送去孙元那里,想必吃了不少苦。”
    这话的意思很恶毒,一般来说,妇人落到乱军之中,那是比死还艰难还可怕的遭遇。日夜行淫不说,还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军汉的手。
    “却是……却是知道的……”董小宛羞得将头低了下去,眼泪不住滴落:“宁乡军军纪严明,军中不能有妇人,否则就是死罪。我被扬州镇手下倭奴俘虏之后,他们对我倒是规矩。”
    “明白了……啊,难道是孙元的种?”柳如是心头大震,然后又是一阵狂喜:“军中夹带妇人就是死罪,素闻宁乡军军纪如山,任何人若是犯了,都没有人情可讲,除非是孙总兵官?妹妹,究竟是不是孙元……想来,以妹妹的国色天香,孙太初一定是我见尤怜,自然要爱若珍宝的。”
    说着话,柳如是笑道:“孙太初,人杰也!留都士绅都说,孙太初之于马士英就如戚继光之于张居正,胡宗宪之于严分宜。欲取马瑶草,先取孙太初。至于妹夫,复社四公子之一,江南士林大名鼎鼎的风流才子。冒辟疆之所以集三镇之军攻打孙太初,想必就是为了妹妹你。”
    “啧啧,如此两个一等一的人物为妹妹你兴师动众,当真是千古佳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真叫人羡慕啊!”柳如是心中确实是羡慕嫉妒恨了。经过这一场风波,只怕将来人们一提起秦淮八艳,董小宛就要排在第一名,却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
    “姐姐你又何必挖苦于我。”董小宛心中气苦:“妹妹心中已经苦,若姐姐再调笑,我只能告辞了。”
    说罢就要起身,慌得柳如是急忙将她抱住,细心抚慰了半天,才让董小宛平静下去。
    董小宛有些凄凉:“姐姐羡慕妹子,可我心中的苦又有谁能知道。确实,表面上看起来,江北战事好象因我而起。可最后又如何,辟疆兵败,逃回江南,心情抑郁。而孙元大获全胜之后,却将我释放回家。其实,在他们心目中,功名权势才是放在第一桩的。至于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妹子我这次回南京,除了身败名裂和怀了一个孽帐之外,什么也没得到。反让相公沦为世人笑柄,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被孙太初给放了,他竟然舍得?”柳如是很是吃惊:这个孙元是不是不正常?又或者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对于女色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柳如是严肃地问:“妹妹,你说句实在话,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孙太初的,他舍得你还能舍得自己的血脉。要知道,如果你在辟疆那里生下孩子,那就是要姓冒了。”
    董小宛:“孙……孙元并不知道此事……我我我……”
    “并不知道?”柳如是低叫道:“你怎么不告诉他,何去何从,他总该有个说法才对呀?还有,妹妹你也知道,这孩子若是在冒家出生,将来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你舍得?”
    董小宛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我怀了这个孩子之后,也想过要同孙元说的,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我想的时候,再在扬州镇住上一年,等把孩子生下来,再回到辟疆身边。如此,也不至于让孩子将来没有父亲。可惜,自从那晚之后,我后来只同孙元见过一次面,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那晚之后,你和孙元只见过一次面,不正常,孙太初一定不正常?”柳如是惊诧地叫起来:“他居然只同你这样一个美人只有一个晚上的露水情缘,还是男人吗?”
    董小宛话说得多了,心情渐渐地好受了许多,神色也平静了许多:“这其中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那晚我和孙元在一起的情形比较古怪。”
    说着,她就将具体的情形从头到尾跟柳如是说了一遍。
    柳如是听得瞠目结舌:“原来这样,原来当时妹子吃了那么多苦,一张脸肿得厉害,竟被孙太初当成丑八怪赶到伙房做厨娘去了。可怜妹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折磨……后来既然孙太初看到你的真实模样,却依旧将就赶走,当真是心如铁石啊!也对,换我是孙元也会这样做的。”
    董小宛心情平静下来,就忍不住好奇地问:“姐姐这话怎么说?”
    柳如是:“大人物的心思同一般人自是不同的,妹妹你可是辟疆的妾室,孙元若是强留你,那就是欺男霸女。孙太初这人素来珍惜羽毛,估计也不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情来。况且,妹夫又是复社名士,孙元若真这么干,那就是与江南士林为敌,会有很多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将妹妹你送回家去了。”
    董小宛:“大约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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