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扑面,星辰下,寒光照铁衣。
    开封府推官黄澎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冷,忍不住缩紧了身子。
    时间已经到了崇祯十五年九月中旬,暑热早已经消失无踪。一早一晚,天气却突然冷了下来,寒气直沁筋骨。
    看着外面的黑沉沉的原野,黄澎心中忍不住感慨:自从崇祯皇帝继位以来,这天一年冷似一日,想天启年间,每年九月底依旧是艳阳高照,只需穿一件单衣。可最近几年的冬季来得却是特别的早,每年九月底就会落雪,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会暖和过来,然后就是酷烈的热。已经没有所谓的四季了,整整一年,除了夏天就是冷天。
    在这种气候里,地里的庄稼要想长得好那却是假话。
    尤其是河南地区,横跨三年的大旱,接着又是大蝗灾。现在这天却冷得这么快,来年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这中原,却是彻底地糜烂了。
    国事如此,大明朝的北方已是毫无希望了。
    天灾通常伴随着人祸,正因为灾害是如此严重,李闯一进河南之后,势力不禁大张,几十万贼军横扫中原,朝廷在朱仙镇大战之后,再没有力量解救开封之围。
    如今,开封城中军粮已然匮乏,已经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
    如果再看不到援兵,开封城的陷落不过是早迟的事。
    ……
    黄澎所任的开封府推官一职,主要的职责就是执掌刑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法院院长检察院院长,掌握着整个开封府的暴力机关。因此,开封大战一起,他就同巡抚和周王一道负责起整个开封府的城防。
    这次朝廷大军朱仙镇大败之后,守城士兵的士气已经丧尽,城防好几次都出现了险情。没办法,黄澎只能带着亲兵,举着大旗,哪里出现情况就冲到哪里。靠着他的竭力维持,总算勉强守住开封。可他已经两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吃一点热乎的东西。
    昨天夜里,在他的主持下派出一队人马出城偷偷摸到朱家寨黄河堤坝,想要炸开河堤放水淹闯军。可惜事行不密,出城队伍被贼军发现,一通砍杀之后,出城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就连周王府的大太监史公公也落入敌手。
    就连这种办法也被敌人给发现了,黄推官已是无法可想了。
    疲惫加上饥饿,被黎明的风一吹,感觉是格外的寒冷。
    一个小吏默默地走过来:“大老爷,要不你先下城歇一会儿,这么下去,你老的身子骨可挺不住。”
    黄澎艰难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吏:“大老爷你也不用担心,贼军这两日应该不会攻城了。”
    黄澎一惊:“怎么说?”
    小吏低声道:“黄大老爷,今日下午围城的贼军都退了下去,据说是李自成已经将老营移去西面。如今,城东一带已经看不到几个闯贼。先前,城中还在商议是不是派人出去收拾写柴禾筹集些粮草。只不过因为敌情不明,怕出意外,周王和巡抚大老爷说等等看看再说。”
    “什么,城外已经没贼军了?”黄澎更惊,今日贼军攻势特别猛烈,好象有一鼓做气拿下开封的架势,怎么说退就退了,没道理的。
    事行反常,由不得他不提起警惕。
    小吏:“大老爷先前一直在城头值守,周王殿下和巡抚大老爷也没商议妥当,所以就暂时没有告之大老爷。不过,据他们看来,应该是朝廷又派出援兵,还很有可能已经进入开封府了。”说到这里,他一脸都是激动。
    黄澎苦涩一笑:“援兵援兵,如今朝廷哪里还有援兵?”
    小吏面上的激动之色更浓,声音也颤抖起来:“大老爷,没错,九边镇军这两年是全打没了,可这天下并不只有九边镇军。你忘记了,东南那边咱们还有强军啊!”
    “啊,你说的是扬州镇军南京军和庐凤军。”黄澎突然想起孙元,面上带着狂喜:“天见可怜,应该是宁乡军到了。否则,闯贼也不会全军撤围,想必是前去退敌。”
    小吏:“阿弥陀佛,应该是这样,咱们开封有救了。”说着话,他眼睛里有两点泪光闪烁。
    正在这个时候,北面突然传来轰隆的声音,这声音澎湃咆哮,在黎明的黑暗中是如此的响亮,就如同一万头野兽正在大地上奔腾。
    “这是什么?”黄澎一呆。
    这个声音是如此之大,不但黄澎,就连整个城墙上的守军也都安静下来,同时侧耳聆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铺天盖地,直震得城墙仿佛也在微微颤抖起来。
    “啊!”终于有人大声喊叫起来,可嘴巴一张,却被那咆哮声掩盖了,只看到一张张圆张的大嘴。
    黄澎身边的小吏突然跳起来,指着前方不住地喊着。
    黄澎定睛看过去,此刻,晨光微曦,已经能够朦胧地看到远处的情形。却见,一线白亮的东西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烁着银子色光芒,横贯整个地表一线平推而来。
    往日那些贼军修建的栅栏望台突围子就好象积木一般,与被这线银光撞上,立即就分崩离析,消失不见了。
    “水来了,水来了,黄河决口了!”所有人同时大叫,作为黄河边上的人,开封府的军民对于这条大河有一种天生的敬畏。
    黄澎脑子里顿时懵了,继尔迷糊:挖开黄河水淹贼军乃是他和周王和巡抚的计策,决河的队伍不是被贼军打溃吗,怎么事隔一天,这黄河还是决了口?
    不过,对于开封城墙,黄澎还是很有信心的,心中却不畏惧。只是有些失望,这闯贼大军怎么提前撤了围,否则光这一场大水就能叫几十万闯贼葬身鱼腹。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片刻,那决堤的黄河水就扑到曹门城墙边上,往日干涸的护城河顷刻之间就被灌满了。
    高高扬起的黄汤凶狠地拍在城墙声,就如同被十万头水牛突然撞上,城墙顿时一颤,似乎还能听到青砖摇晃时的咯吱声。
    黄澎大为吃惊,忍不住叫了一声:“河水怎么这般大?”
    城墙被激流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后,浪花立即向上翻卷而来,浊浪不住向上涌来,在下面回旋奔突,城上众人都是面色一变。
    小吏大叫:“推官大老爷,水这么大,城墙顶得住吗,别被冲垮了才好。”
    听到他这一声喊,大家也都乱起来。
    开封城地势低,这座城市之所以成为中原的核心那是因为有水运之利,处于河运的枢纽地段。这也是北宋太祖之所以选择这里做为首都,而不是选地理条件更好的洛阳的缘故。
    有利便有害,正因为地势低,这里一不小心就会受水灾。如今黄河已经决口,若水一进城,立即就会不可收拾。
    黄澎定了定神,大喝一声:“大家放心,开封城墙极为坚固,河水绝对不可能冲进城去的。”这一吼声如霹雳,远远次传开去。
    他这阵子整天带着士兵在城墙上督战,威望极高,大家对他也非常信任。
    听到黄推官这一声喊,城头骚动的军民都安静下来。
    有人喊:“对,黄大老爷说得对,大家都是本地本方的人,这开封城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等还不清楚。且不说外面的包砖,就里面的夯土也结实得很,都可以磨刀了。”
    “是啊,怕什么呀,要相信大老爷。这么多天的血战,难到我等还怕死吗?战死淹死都不还是个死。”
    “依我看来,这水来得不错,大一些才好,最好能够将贼军都给冲走了。直娘贼,现在城外没有一个贼军,咱们还不乘这个机会出城弄点吃食,饿了几日,都快提不起劲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全是黄汤,哪里还能弄到吃的。”
    “就算弄不到吃的,咱们不能弄点柴禾,他娘的,城中连做饭用的柴草都烧尽了。”
    “对对对,还是先弄点柴禾要紧。”众人都同时点头。确实,李自成先后围了三次开封。城中已经断粮不说,就算有粮食,也没办法做。因为,城里燃料短缺,树木早就砍伐干净,就连百姓的门板也都拆光烧尽。
    再这么下去,大家都快茹毛饮血了。
    于是,城墙上就有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几根长竹竿,在前端绑了个钩子,探下城去钩顺水飘来的木料。
    这一忙,大家都忘记了担心,齐齐地忙碌开来。
    大水一起,顺水漂来东西越来越多,有树木有枯草,甚至还有完好的家具。
    忙碌了半天,大家的收获倒是不小,有的人甚至为分打捞上城头的家什而低声争吵起来。
    看大家精神不错,黄澎心中一松,也忍不住面带微笑。
    可又过了半个时辰,他面上的笑容开始凝结。
    下面的水越来越大,越来越高,逐渐满到距离城墙不过六七尺的位置。这个时候,打捞起顺水漂来的物件固然变得简单。可如果这个时候贼军突然坐着船顺水杀来,这六尺高度自可一跃而上,又有谁能挡得住。
    更可怕的是,水位如此之高,回头看去,整个开封城已经在水平面以下了。如果这个时候城墙突然崩塌……
    黄澎心中一寒,手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响亮的咯吱的断裂声从脚下传来,这情形就好象楼房要散架的模样。
    黄澎大惊,急忙冲到后面,低头对着城门洞里高声喊:“怎么回事?”
    为了抵御贼军的冲车撞门,早在半个月前,开封城的所有城门都用沙袋堵上了,他脚下的曹门也是如此。
    一个士卒一脸惊慌地从城门洞子下面跑出来,仰头喊:“回推官老爷,外面水实在太大,城门被水压得快承受不住,已经开始漏水了。”
    黄澎大吃一惊:“下面不是堵上了吗?”
    守门士卒:“堵是堵上了,可今天的水位实在太大,承受不住啊!”
    黄澎急忙回头下令:“来人啦,来人啦,给我下城去,准备些土包加固城门!”他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前天夜里他和巡抚大人和周王之所以商议挖开黄河堤坝,准备水淹闯军,那是因为对开封的城墙有很强的信心。昨夜黄河莫名其妙地决口不说,水还如此之大,事情好象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之中。
    听到黄澎的命令,城上的守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跑下城墙,自去寻麻布口袋装了沙土就往城门里塞。
    可刚塞了不两个麻布包子,突然间,黄澎听到霹雳一声震响,有剧烈的震荡从脚下传来,几乎将他颠下城去。
    就看到一根巨大的水柱从城门洞子里标出来,狠狠地打在一个士卒身上,瞬间将他冲出去大约两丈。
    这下,当真是泰山崩塌,浑浊的水流汹涌而入,夹带着泥沙和乱七八糟的什物瞬间将正在下面忙碌的十来个士兵冲得看不见人影。
    “啊!”城墙上所有人都发出绝望的惨叫。
    从上面看下去,一股磅礴的洪水如同洪荒野兽一般顺着街道向远方汹涌而去。
    不片刻,城中到处都是百姓的喧闹,锣声响起来了,钟楼那边,惊慌的钟声在天空中荡漾。
    黄澎如同被魇住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城中有警报传来,又有两座城门被大水冲开。
    灌进汴梁城中的洪水更多,低头看去,已经能够明显地看到汹涌的黄水,看到漂浮在水面上苦苦挣扎的百姓。
    水来得好快,水面越来越高,渐渐地,城中百姓的房屋已经被淹得看不见了。
    从这里看过去,只依稀能够看到钟鼓二楼各王府的屋顶和上方寺铁塔。
    “开封完了,中原完了!”绝望从心底升起,黄澎咬着牙齿红着眼睛死死地看着城中。
    “推官,推官,开封守不住了,还是快些逃吧!”一个亲兵拉住黄澎大声地吼叫着。
    “逃,逃,还能去哪里?”黄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丢了开封,中原不保,这天下就要亡了。茫茫世界,又有何处是某容身之处?十万百姓,尽葬身鱼腹,黄某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话音刚落,黄澎突然朝城下一扑,瞬间就被下面的激流卷得看不见踪影。
    “啊!”那亲兵伸手向前一抓,却抓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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