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刘宇亮从坏里掏出一个漆木小盒子,从里面掏出一颗蜡丸捏破外壳,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恩相的身子可好些了?”孙元知道这个老刘头有消渴症,也就是后世所谓的糖尿病,心中不禁关切。
    “好什么啊,好不了了。”刘宇亮叹息着摇头:“自从山东回京之后,老夫只觉得身子又弱了几分。这都已快到五黄六月了,身上却还觉得寒冷。”
    听他这么说,孙元定睛看去,这才吃了惊奇,却见老刘比起前阵子又瘦了一圈,加上年纪也大,看起来就如同一具骷髅。
    再看他的手指甲,已经微微泛着紫光。
    这大概已经是二期糖尿病了,孙元心中难受,安慰了他几句,又问刘宇亮是否找了郎中,吃的药可有效?
    “死生有命,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连这事都堪不破,也枉活了一辈子。”刘宇亮一听孙元提起郎中,顿时来了精神,拿起手中的盒子笑道:“说起这事,你还别说,老夫近日吃了这药感觉精神了许多,脚心也有些暖意。”
    孙元心中欣慰:“也不知道这个郎中是谁,可是京城的名医?”刘宇亮的病他以前也让加西亚去看过,不过,这个神甫的一身本事都在手术刀上,外科了得,对于刘老头的病却是无发可想。
    西医,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西医,对于疑难杂症那是一点办法也无。正要断根,或许还得依靠中药。
    只不过,中医对付慢性病虽然是强项,可自古以来都缺少科学性和系统性,人为因素很重要。治疗同一种疾病,庸医和名医区别大了去。
    刘宇两听孙元这么问,来了兴致,笑道:“也不算是名医,甚至连郎中都算不上。给老夫制作这种丸药的却是一个读书人,山西阳曲县的廪生。”
    “一个读书人,又不是郎中,恩相服用他做的丸子是不是太不慎重了?”孙元惊问,据他所知,中医这种东西,很讲究药物调和。因为这个时代的科学技术的限制,药物提纯手段有限。是药三分毒,所以,需要很多位辅药。所谓君臣佐使,一张方子中,有的药负责治病,有药负责减小其中的毒性,有的药则帮助引导药物抵达病灶。必须找有经验的郎中来出诊,却是乱来不得。
    “不不不,不用担心,这个读书人虽然是个廪生,可杂学却甚为了得,乃是个博学通才。其实,如果他不一心考取功名,若是去做行医,早已经名满天下了。和他比起来,宫中的御医又算得了什么?”刘宇亮笑着说:“这人前番坏了事,得罪了山西巡案张振,被收押入监。后来被巡抚吴甡释放,这次进京游,老夫久闻他歧黄之术了得,就请他帮我做了这一盒药丸。”
    “想不到阁老如此推崇这个读书人,却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
    “他就傅山。”
    “傅山……”孙元觉得这人有点耳熟,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可无论如何却也想不起来。
    也不再想,安心地在京城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六日,眼见着就到了五月上旬。
    此刻,朝廷对于卢象升抚恤一事也到了要讨论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了。
    据孙元从刘宇亮那里打听的结果得知,杨嗣昌大约也是意识到抚恤卢象升一事,必不可少地触动了他的政治利益,减弱了他的威望。毕竟,卢象升的以身殉国,同他杨嗣昌关系甚大。如果收殓卢督师,那么,接下来是否要追究他的责任呢?
    这个口子一开,再引申下去,他杨嗣昌就麻烦了。
    作为一个政治大牛,杨嗣昌自然不可避免地要想方设法地压制此事。就算有天子的圣旨,他也要试试能不能将卢象升的殉国定论为普通的阵亡,该给的哀荣,也尽量地压低。
    杨嗣昌乃是天子心目中的第一重臣,可卢象升也不弱,他身后还占着庞大的把持舆论的东林集团,况且,孙元这次又大大地给东林涨了脸。
    于是,双方开始对峙起来,一时间却也没闹出一个结果。
    孙元等得不耐烦,可他现在也没有法子可想,朝堂之争乃是部院大姥们的决斗场,自己还参合不进去。
    这阵子,他突然得了清闲,整日不是在京城中出入官员们的府邸,就是呆在相府中侍奉母亲,另带生孩子。
    与此同时,在杨嗣昌府上。
    书屋中已是坐满了人,所有的幕僚都在小声议论着,杨嗣昌则面如沉水地坐在那里。
    “杨相,现在事情麻烦了。”一个幕僚拱手道:“单就孙元一人要出任宣府总兵官一事已是麻烦,如今,就连刘阁老也觊觎蓟辽督师一职。而且,今日朝廷商议优恤卢建斗,舆论已经指向恩相,已有有心人欲借此机板倒阁老。”
    “确实如此。”另外一个幕僚接嘴道:“恩相在天子那里的信重,都来自军务事。若是孙元出任宣府总兵,刘阁老再拿到蓟辽,九边中独得三镇,京畿防务又尽操刘阁老之手。恩相的在内阁地位,怕是要受到挑战了。”
    形势对杨嗣昌越发不妙,众人都觉得有些丧气。
    听到幕僚们议论纷纷,杨嗣昌心中虽然烦躁,可还是保持着基本的冷静。
    没错,形势确实对自己大为不利。不过,却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依旧如故,国内战事依旧需要自己统筹计划。
    所以,在这个大前提下,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据杨嗣昌所知道,这个刘宇亮虽然颇有些手段。无奈他这人昏庸无能,对付他,应该会有办法的。
    那么,这么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杨嗣昌心中默默地斟酌起来:如今,刘阁老挟解济南之围的大功,在朝野中声望卓著,在皇帝心目中也有一定的位置。相反,这两年来因为国内战局趋于平定,某在天子那里的分量有所降低。按照民间的说法,他刘宇亮如今是炙手可热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一个幕僚气喘吁吁地冲进屋中:“阁老,阁老,出大事了……”
    能够被杨嗣昌聘为幕僚的谁不是有功名在身的才俊,大家同为读书种子,彼此之间也随意。所以,幕僚们在杨府说话也随便。
    立即就有一个幕僚笑骂:“允吉兄缘何迟到,又缘何慌张若斯?”
    进来的那个叫允吉兄的人大约是走得快了,再加上天气也热,只见他身上的谰衫已经被汗水沁透,说起话来也不囫囵:“阁老,阁老,湖广那边……湖广那边……”然后就不住喘气。
    “湖广那边怎么了?”杨嗣昌心中一凛,突然想起这人今天应该在签押房值守的,怎么突然跑了过来,难道有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你别急,缓一口气再说,我且问你,是不是受招安的贼军有不稳的迹象?”
    那个叫允吉兄的幕僚一呆,面上露出佩服之色,点点头:“正是,正是,恩相猜中了。”
    杨嗣昌:“贼军叛复无常,也不用担心,这次是哪一路贼军反了?”
    “禀恩相,是谷城张献忠?”
    “什么?”屋中众人都同时低声惊呼起来。
    自从高迎祥被擒杀之后,张献忠如今乃是贼军中势力最大威望最著的首领。他手下的兵马人数最多不说,战斗力也最强,隐约有各家反贼旗帜的架势。当年若不是熊问灿招降了张献忠,熊总督的抚局只怕也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如今张献忠降而复叛,只怕湖广要出大乱子了。
    一想到这个严重的后果,众人都是心中一震。
    杨嗣昌也是满面铁青:“仔细说来。”
    那个叫允吉兄的幕僚吞了一个唾液,道:“阁老,方才晚生在签押房值守,突然接到湖广八百里加急,说是五月初一这天,张献忠再反谷城,率其军马焚毁了整座城池,并劫掠了府库,并裹胁了牢中所有囚徒和满城百姓,人马壮大到三万之巨。谷城知县阮之钿服毒,未死,被乱军砍成肉酱,以身殉国。监军张大经投降,朝廷在谷城协防的军队也同时投降贼军。按察林铭球,也被张贼杀了……如今,张贼已率兵马向房县进发,准备同贼军罗汝才部回合……如今贼军势大,竟不能挡……”
    “糟糕,张贼用兵颇有章法,手下多是骁勇精锐,这湖广怕是要糜烂了。”杨嗣昌霍然色边,据他所知,大明王朝的主力精锐如今可都北方。南方能战的成建制军团只有左良玉,可左良玉的军队人数少不说,都不堪使用。且,他以前已经被贼军打破了胆的,但靠一个左良玉,别说剿灭湖广贼军,能够自保就算不错:“湖广若败,某也有许多麻烦。”
    立即就有幕僚不解地问:“阁老,张献忠反,可不是你的责任。朝廷就算要追究,也只能去追究他熊文灿啊,恩相又何必担忧。依小生看来,恩相这阵子之所以烦心,还不是因为建奴入寇,各镇边军表现不佳,使得刘阁老独得大功。如今国内乱起,朝廷正是用恩相之时,这却是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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