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士兵满面眼泪:“神甫,神甫,快救救我家富贵兄弟。”
    加西亚没有说话,只不住摇头。
    这个叫富贵的士兵心口中了一斧,不但肋骨断了几条,肺和肝脏也被砍烂,鲜血不住汩汩冒出,已是药石无效,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的面孔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
    那士兵悲愤地叫了一声:“神甫,姓加的,你不是神医吗,怎么就治不了怎么就治不了?”
    富贵呻吟一声,小声地咕噜着什么,每说一句话,口鼻中都有粉红色的泡沫泛出来。
    “富贵兄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几个同他关系不错的士兵同时大声喊,有人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
    富贵的声音如同蚊讷:“我……我……我不成了,你们不要怪加先生……”
    加西亚一把将众人推开:“让让,伤员时间不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羊皮封面的《圣经》放在伤员的胸口,郑重地说:“富贵兄弟,你马上就要投入到主的怀抱,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不要抗拒,也不要害怕。听我说,你应该回忆你的一生,回忆你所做过的错事,请求在天的父宽恕,请求他接引你的灵魂进入天堂。”
    “宽恕,富贵兄弟做过什么错事,姓加的,你个混帐东西!”有人悲愤地叫了一声,眼泪流了出来,说着就伸手去推搡加西亚。
    加西亚竭力挣扎着:“富贵兄弟,听我说话,我说一句,你念一句……放开我……”
    “滚蛋,滚蛋,我们不需要你!”
    加西亚被方阵中步伐铿锵的士兵裹胁着,又被他这一推,脚步趔趄起来。眼见着就要被人从临终者身边赶走,心中不觉急噪起来。
    作为耶稣会的成员,他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让天主的光辉照耀在远东人的头上。于是,这才欣然离开位于北京的教堂和平静的生活跑到宁乡军里来传播教义,为此,他甚至不惜担任孙元军的外科医生,为他培养合格的医疗人员。
    不过,这一年来的经历让他非常失望。
    孙元对加西亚诸多限制,绝不允许他在军中传教。
    因此,在渤海所一年多来,他也没发展出几个教徒。
    最最叫人恼火的是,这些东方人是地地道道的实用主义者。就算他们对外宣称信仰佛教或者道教,平日里也有去道观和佛寺里烧香跪拜。可他磕完头后,却是要获取报酬的。比如:乞求他们的神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保佑家里人幸福平安,保佑老婆生个大胖小子,如果是双胞胎儿子,那就最好不过。假使自己的愿望得到实现,就会给寺院一大笔钱,给他们的神重塑金身云云……这……不是做交易吗?
    而且,一旦他们的祈求没有应验,这些家伙会毫不犹豫地换一个神,换一个寺庙,重复这套程序。
    正因为加西亚的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这次宁乡军出征,他才强烈要求随军。
    在他看来,尘世的生活很容易蒙蔽人的心灵。毕竟,生活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任何一种生物,都会留恋这美好的生命。
    只有到生与死的边沿,面临那永恒的死亡的时候,人才会想起那个永恒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
    只有这个时候才是一个人最接近天父的时候。
    只要我做一场临福,只要死者在临终时投入到天父的怀抱,就会无形中感染生者,自己在宁乡军中的局面不就打开了?
    可是,这些军人的态度如此蛮横,自己不过是一个老人,又如何挤得进去。
    加西亚心头一阵急噪,他冒着枪林弹雨随军,可不仅仅是做军医的。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孙元在一年多前,在教堂里对自己所说过的话。
    心中却是一动,是啊,远东人都是标准的实用主义者。对于鬼神宗教,一向都是抱着信也可以,不信也无妨,敬鬼神而远之,存而不论。耶稣教一到远东,因为是一神体制,就面临者水土不服的问题。
    要想发扬光大我教,就得允许多神并存,就得入乡随俗。而且,还得依照他们的习俗,对宗教仪式进行改革。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震:上帝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这不是异端吗?
    可是,若不如此,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管了,还是孙元好所得好,一切都得循序渐进。仪式什么的不过是一个表象,但上帝之有一个。条条大路通罗马,走什么道理,重要目标正确,就是对的。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大声喊:“富贵兄弟就开要死了,你们快让开,让我来给他念一段经,超度他的灵魂,让他来世能够投到一个好人家,不用再受今世这样的苦。”超度灵魂,投胎转世却是佛家的理论,这话一喊出口,加西亚立即面红耳赤,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听到他的叫喊,前面正在不住向前走的士兵们算是理解他在说什么,不由得闪开一条缝隙。有士兵从地上扯了三根草,插香一样插在板车上。
    “加道长,快过来,快过来。”
    加西亚总算挤到前面去,又将《圣经》放在那个叫富贵的临终者心口。
    富贵显然已经听到加西亚刚才在说什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已是回光返照。
    加西亚:“富贵兄弟,你在说什么?”
    一个士兵将耳朵凑到富贵嘴边,大声复述着战友的话:“富贵兄弟在问,是不是来世真的会投个好胎?”
    “是的,我肯定,你只需依着我是话去做。”加西亚顾不得心中的罪恶感,一边走,一边道:“现在,我的富贵兄弟,你马上回忆你这一生究竟做错过什么事,在心中默念,请求天父宽恕。如此,你就算是洗尽了身上所有的过错,堂堂正正地去投胎,然后等着享福。”
    “富贵兄弟又问,他来世会投胎到什么人身上?”
    加西亚:“你会投胎到一个富裕人家的,家有两田千亩,有十头牛,一百头羊,有三十多个佃户,有一个磨房,能娶三个女人。”
    “富贵兄弟说,太好了,太好,谢谢加仙长。”那个复述的战士已经泣不成声了。
    队伍还在整齐前进,脚步声轰隆如雷,到处都是军官的口令:“一二一二,一二三四!”
    “一二一二,一二三四。”
    时间已经不多了,加西亚低声念道:“生命与死亡,灵魂与肉身的离别,自己一生走过的路,善与恶,你站在了那一条路上?我们在天的仁慈的父,赦免富贵兄弟一生的罪过吧!请聆听他在世上最后一次谈话祈祷。接引他死后灵魂能到天堂里。赞美主感谢主,阿门!”
    念完,加西亚连忙叫道:“富贵兄弟,快念阿门!”
    富贵笑了笑,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然后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那个复述富贵的话的士兵满眼是泪:“富贵兄弟说他改主意了,来世他还做宁乡军的兵,这几年是他这一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他哪里都不去!”
    队伍依旧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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