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空了,冬日里帷帐也拿去卖了,只余一副夏日里用的青纱帐,薄而透光。
    见谈栩然伸手放下帷帐时,松垮的袍袖落下,在手肘处堆叠似花。
    陈舍微后知后觉的想,这是要同床共枕了?
    烛火一照,谈栩然的一举一动更好似皮影戏一样映在帷帐上,十分明晰。
    陈舍微就见她缓缓脱掉袄子,拆掉裙裹,又抬起腿儿褪掉裤子。这么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叫他莫名其妙的乱了呼吸。
    夏日里街头巷尾女孩露出的长腿雪肤,商场大厦随处可见内衣模特的画报,更别提各色肉帛相见的□□电影。
    这些陈舍微都是览尽阅尽,可以说是早就视若无睹,怎么还会因为这抹落在帷帐上的影子而紧张?
    终于,纤纤素手撩开了帷帐,只恨今夜月色含羞,陈舍微什么也没看见,只觉被褥被掀开,带了一点风钻进来,却扇不灭他的心火。
    谈栩然攥紧了右手的匕首,左手却娇柔攀上陈舍微的肩头,温热的气息拂在陈舍微耳廓上,激得更烫了几分。
    “六郎,歇了吧。”
    “嗯。”陈舍微喘气时带出一个字,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不自觉的屏住了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谈栩然在黑夜中睁开了双眼。
    陈舍微的呼吸平顺均匀,起伏和缓,居然真的睡着了。在被她捆成一个粽子,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
    谈栩然手握尖刀,却是夜不能寐,何其讽刺。
    她干睁着眼,耳畔只有陈舍微轻巧的呼吸声,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胸中翻涌好似海潮决堤,但巨浪却渐渐平息下来,在一吸一呼之间,一浪矮过一浪,缩成一朵浪花,落入她沉睡的心水之中。
    陈舍微这一觉睡得很好,因为帷帐不遮光,差不多就是阳光落进来时就醒了。
    忽然经历了这样的事,谁心里不乱?
    昨夜睡得快,好似是大脑处理了太多东西,负荷过重,自动关机了。一醒来,一样样代办事项就冒出来了。
    谈栩然忘记给他解开绳索了,陈舍微一翻身滚下床来,摔在榻上,刚好一鼻子闷进鞋里。
    陈绛蹑手蹑脚的走进来看他,见他像虾蛄似得弹跳着,一时有些发懵。
    “你娘呢?”陈舍微咧开嘴,笑得有些尴尬。
    “在同八堂叔说话。”陈绛怯怯的说。
    “有什么事吗?”陈舍微努力蠕起身子,虽然身体姿态可笑,可脸上一定要正经些。
    “要银子呀。”陈绛一歪头,有些困惑陈舍微这一问。
    原主的记忆好似一份粗浅的大纲,陈舍微览尽其生平,细枝末节处却很匮乏。
    陈绛口中的八堂叔叫陈舍巷,是陈舍微五叔陈砚方的小儿子。
    他身无长物,倒是油滑,平素给族老们跑跑腿,传句话,办点事,因着这点缘故,在陈舍微跟前十分拿腔拿调,仿佛自己高出那么一大截去。
    原身是个病秧子,徭役服不了,寻常有些积累的人家都是用银子抵了,只是眼下家中拿不出钱来,头几回是族里派了壮丁帮着陈舍微服了徭役。
    可徭役的名目颇多,了结一件还有一件,陈舍微家中无进项,族中也不能一直帮着陈舍微擦屁股。
    今日陈舍巷说是讨银子来了,若是再拿不出银子,只好回族里议论一个章程出来。
    或是叫陈舍微与他家腾换了屋舍,他倒是可以添补点银子,或是一家子住到滩涂地熬盐巴去,后者太难看了些,也许陈砚墨肯掏腰包全陈舍微的脸面。
    反正族里是不可能再如此平白贴补他了,已有几分犯众怒的苗头了。
    谈栩然真想冷笑,公爹去世之后,陈舍微无力打理家产,被族人哄了去,骗了去的,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够填这一世的徭役了。
    若是别家,断然不会被这样轻视,概因陈舍微他爹的身份就很有些尴尬。
    第4章 失踪
    陈家老太爷膝下有两个立住的男丁,一个叫陈明,一个叫陈晦。
    兄弟俩年岁相当,陈明是块读书的料,一路做官做到了福州的五品同知,若不是老太爷死的不是时候,只差一点就要升任四品知府。
    陈明子息不旺,先得一女,晚年才得一子,就是陈砚墨。
    陈晦接手了家中买卖,原配施夫人诞下三子一女,三子分别是大房的陈砚著、二房的陈砚儒和三房的陈砚昂,女儿又经陈明做媒,嫁给了漳州的知事做正房。
    这三兄弟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陈砚方的亲娘是施夫人的陪嫁丫鬟朱氏,他虽没有兄弟,却也有个妹子嫁给了泉州通判做小妾,膝下又有两子一女。
    所以,唯有陈舍微他爹陈砚龄,虽是嫡系,却是继室刘夫人所出的独子,原听说有个兄弟的,可惜没立住,所以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这几房兄弟间,论起远近亲疏,怕是还比不得陈砚方。
    如今陈砚龄死了,陈舍微又没什么出息,原本就疏离的关系更只剩下一点皮肉和拉扯。
    “舍微人呢?我同你个妇道人家说不来这些,带我去见他。”
    陈舍巷掀开盖,见是一碗茶叶梗子,皱了皱眉,丢了盖碗去。
    “八弟又不是不知道夫君的身子。”谈栩然道。
    “难道话也说不出了?听说小嫂昨个急忙忙去七叔家中报丧,结果人还是好端端的,这怎么像话?”
    陈舍巷性格肤浅暴躁,极适合出面做些不好看事,说些不好听的话。
    他有些好色,眼睛不安分的在谈栩然脸上打转,竟都懒得遮掩一二。
    “那就请八弟略坐坐,我去请。”谈栩然转过身子,端淑的面孔上登时如冰霜冻。
    裙摆轻晃,鞋面都没露出来,可也看出她步伐稳健,陈舍巷一撇嘴,觉得没劲。
    谈栩然一路思量着,哄陈舍微去抵些银钱来,到时候她带着陈绛一走,这些债也不关她的事情。
    可一进门,却见脚踏上绳索蜷曲似蛇,人却不见了。
    谈栩然心中大震,遍寻不得陈舍微和陈绛的踪迹,脑中顿时闪现过千百种可能,没有一种是好的。
    刚才不察,檐外竟不知何时落下一场寂然无声的雪,她一路从后院奔到前厅,喉甜似割,连老天都栽嘲笑她遭人背弃之后,竟还会如此掉以轻心,简直愚不可及!
    空荡荡的回廊,孤零零的院门,枯败的草木,渐白的泥地。
    谈栩然猛地顿住脚,不可置信的看着大门门檐下的两人。
    那个来历不明的陈舍微正在垂眸收伞,他肩头被雪打湿,湮出一片深色,但陈绛身上是干干净净的,片雪未沾。
    伞搁在门边,陈舍微又拎起足边好几个油纸包和一个绳兜,继而牵起陈绛。
    父女俩抬头瞧见了她,双双对她笑,好似诱她入地狱修罗殿的一场奇美幻梦。
    陈舍微卷了那条皮毛褥子,让陈绛带他去当铺。
    走出大门,街景皆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换了银子回来,一路上又买了些零嘴食粮,也算顺遂。
    回到家中就见谈栩然迎了出来,她穿了件枣红褙子,靛蓝裙,无纹无饰,粗布薄棉,如此老气横秋的颜色,在她身上也觉别样好看。
    陈舍微举起手冲她晃了晃,绳兜里黄灿的漳州橘和裹着冻鸡的油纸包磨蹭着,发出落沙般的悉索声。
    陈绛说,阿娘喜欢吃。
    谈栩然却不知为何立在原地,怔怔的望着他们。
    陈舍微不解的牵着陈绛朝她走去,走到她跟前不及半丈处,就见谈栩然忽一皱眉,口角缓缓流出一抹鲜血。
    陈舍微和陈绛的惊呼声让谈栩然回过神来,指腹抹掉这一点血,谈栩然反而觉得自重生回来,总是觉得淤堵憋闷的胸口好受了一些。
    “无事,只是方才没见到你们二人有些着急,呼喊时咬到舌头了。”谈栩然温温柔柔的说,掸了掸他肩头的残雪。
    “我,我下次出门一定告诉你。”陈舍微愧疚得很。
    正说着,一抬头就瞧见陈舍巷负手而立,站在前厅门口瞧着他们三人,神色很是倨傲不满。
    陈舍微将买来的吃食递给谈栩然,道:“你带着阿绛去后边吧。我来打发这厮。”
    一路上听陈绛的口气,对这个八堂弟并不很喜欢,陈舍微也不必太好说话了。
    谈栩然有些困惑,陈绛手里还捏着一块喷香的枣糕,柔软温热的触感贴到谈栩然唇边。
    “阿娘吃。阿爹把毛褥子当了,咱们有钱。”
    谈栩然忍不住挑眉,抱起陈绛往后去,“你爹不是最怕冷吗?冬天还没过完,怎么会当毛褥子。”
    “是冷啊,所以阿爹还订了暖炭,午后就送家来。”陈绛搂着谈栩然的脖子道:“阿娘,阿爹是不是懂事了?”
    谈栩然轻笑,这笑是轻蔑嘲弄,却也有一星半点的愉悦。
    陈舍巷一见陈舍微就道:“真不知你爹是怎么想的,给你娶个这样的娘子,我话都没说完走了,那步子迈得叫一个快,未裹足就是不安分,还不比我那花楼里的相好莲步轻移来得……
    他说着就见陈舍微转了脸看他,眼神很是不善,道:“你拿我夫人同谁比?”
    陈舍微不好一上来就全然颠覆原身给人的印象,已经是强耐不快。
    陈舍巷嗤道:“好笑,装什么?!这话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陈舍微哑然,只好干巴巴的道:“八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你倒装傻有一套。”陈舍巷白他一眼。
    陈舍微垂着眸子回了个白眼,信手抚弄着茶几上一盆寥落的三角梅。
    见他不言不语的耍起赖皮来,陈舍巷面露鄙夷之色,道:“朝廷又征人去煮盐了,还有新一年的抗倭防寇的银子,族里出了零头,还有零碎种种,摊到你家头上也还要十二两银子,你是拿钱,还是拿人?”
    “十二两,这样贵。”此地风俗物价,陈舍微脑袋里晓得个大略,也不至于太过露馅。
    “你当自己去菜市上买鸡鸭呢?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我自知不是读书的料,早早不费那功夫,同我爹做生意去了,如今躺着赚银子。谁像你啊!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考得半条命都没了,也就是个童生罢了,莫说同七叔般做个举人老爷,你但凡是个秀才,朝廷也不向你伸手了。”
    陈舍巷说话难听,却也是看人下菜碟,对上陈舍微这般不入流的,便是再踩上几脚又何妨?
    “不过,我也知道你有难处。”陈舍巷放软了声调,却令陈舍微警觉起来。
    果然就听他继续道:“其实你家人口不多,这么大院舍也住不过来,同我家腾换一下宅院,我补你个百十两银子的,这都好商量。”
    陈舍微一下瘫在椅上,猛烈的咳嗽起来,陈舍巷叫他吓了一跳,心道,方才进来瞧着气色还好,别是又发病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玉蜀黍
    “不劳咳咳,不劳八弟费心,咳,其实早先就预备了银子,我当了家里唯一还算值点钱的毛褥子,因用了些年头,又有虫蛀,只得了七八两多,又买了些炭,只剩下五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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