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最不想面对起的那一天。
    在人来人往的庙会街上,她哄着六岁的稚子:“小姐,你就在这等着哪也不要去,嬷嬷去给你买一碗最喜欢地鹿梨浆呀。”
    白府的小主子乖巧点头,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那精雕玉琢一般的娃娃啊,将就此跌入泥泞,身世坎坷。
    刘嬷嬷就是在那个地方,将他们家的小姐送给了早已联络好的拐子。
    此事她做的极为隐秘,连家主多年来都蒙在鼓里,知情者唯有现在的夫人,再就是当年收钱办事的人牙子。
    那琵琶女是故意的。
    燕京城里哪有什么塘前街,此话不是故意说给她听就是说给夫人听。
    可那位琵琶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知道多少,从何处得知,又意欲何为?
    刘嬷嬷一把推开小丫鬟,踉踉跄跄的向正厅跑去。
    这一天下晌过去,晚间落日余晖缀了满天,出去打听消息的吉照还未回来,芙蕖却等来了再度造访的刘嬷嬷。
    芙蕖依然坐在窗前,仿佛姿势没怎么变过。
    刘嬷嬷手里一个红漆托盘,端上来一个银壶。她抬头仔细打量着芙蕖的脸,僵硬地堆了点笑意,说:“听说姑娘想喝鹿梨浆,燕京城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铺子,于是奴才自己动手做了一些,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口味。姑娘尝尝?”
    鹿梨浆么……
    芙蕖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很爱的,但自从入了谢府,她便再也没碰过那东西。
    把所有的过往都舍了。
    芙蕖瞧着那小巧精致的银壶,竟怎么也回想不起当初最熟悉的口味。
    芙蕖朝她伸出手。
    刘嬷嬷端着壶走上前,在芙蕖即将伸手摸到壶的那一瞬间,刘嬷嬷脚下一个磕绊,银壶冲着芙蕖的肩头就倒了下来。
    手段极其拙劣,芙蕖不是躲不开,可她却不闪不避硬生生的受了这一下。
    壶中满满的鹿梨浆尽数倾洒在她的衣衫上,甚至她单薄的衬衫,几乎浸透了全身。
    刘嬷嬷惶恐的行礼:“奴才该打,都怪奴才手脚不利索,老奴伺候姑娘快换身衣裳吧,切莫着了凉。”
    芙蕖静静的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才轻轻一点头,允了。
    刘嬷嬷顺利登堂入室,吩咐外头候着的丫鬟打了热水送进来,亲自伺候芙蕖更衣。
    芙蕖背对着她褪下了衣裳,一身雪白肤如凝脂,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女人。刘某某的目光顺着她肩头,向下一寸一寸的打量。
    芙蕖将干净的衣裳,一层一层的穿回去,不紧不慢,直到系好了最后一根带子,她转头望向刘嬷嬷,道:“可惜了,好不容易得一壶扬州风味鹿梨浆,便宜了我这身衣裳。”
    刘嬷嬷的目光复杂,勉强牵出笑来:“姑娘难道也是扬州人士?怎会忽然提到塘前街那个地方?那里曾经确实有一家铺子卖鹿梨浆,也是家中小姐的最爱。”
    芙蕖悠然道:“不是我喜欢,是我曾经有一位妹妹,出身扬州,很是念念不忘那口味,哦对了,他本家也姓白,挺巧的。”
    刘嬷嬷艰涩道:“您的……妹妹?”
    芙蕖道:“是啊,说句实话不怕嬷嬷笑话,我们这些女孩子呀,正经出身的是不会来干这行当的,要么家道中落,要么生计所迫,要么就是为人拐卖……我那妹妹稀里糊涂,问起她曾经的家世,时而能说明白一两句,时而又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只一个地方记得清楚,那就是塘前街上卖的鹿梨浆的地方。”
    刘嬷嬷:“您那妹妹……果真出身扬州?如今在哪呢?”
    芙蕖摇头道:“那倒不知了,我自从跟了驸马,便与小时候的乐坊断了联系。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恩怨都是要凭自己讨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
    目送刘嬷嬷失魂落魄的离开,芙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她当然知道刘嬷嬷想看什么,真正的白家大小姐左肩头有一颗桃花的印记,那不是天生的,而是一位女道姑替她刺上的。
    那位游方的道姑,有一师兄有一师弟,在经过扬州时,被到处乱跑着玩儿的芙蕖冲撞了,那位道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反而牵着她的手帮她去找母亲。再后来,那位道姑说她的命上有个死结不好解,劝得了她的娘亲首肯,在她左肩上刺了一个桃花印。
    据说可以借她的道行,挡一场劫难。
    那枚妖冶的桃花印记,后来是被谢慈亲手洗掉的。那是芙蕖九岁即将离开谢府的那一年。
    刘嬷嬷回到白夫人的院子里,迎上白夫人急切的目光,摇了摇头,说:“不是。”
    白夫人拧眉不可置信:“不是?!”
    刘嬷嬷沉重道:“不是,当年我贴身照顾她,她肩上那枚桃花是用染料深刺进皮肉里的,即使换身皮,都未必能脱干净。”
    白夫人踱了两步:“塘前街,鹿离浆……可她若不是,怎会好端端的在你面前提那地方?”
    刘嬷嬷抖着唇:“或许……她们相识呢?”
    白夫人安静了下来。
    不是不可能。
    ——“当年留了那妮子一命,到底是酿成祸害了啊。”
    白夫人罕见地失态,扶着桌案,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行,不能让她走了……刘嬷嬷,想个办法,把她留下来,有些话我得亲自问。”她转而厉声道:“千万不能让老爷知道此事!”
    刘嬷嬷连连点头。
    天擦黑时。
    芙蕖在房间内点上灯,等回了吉照。
    吉照并不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芙蕖在白府里搅了多大的乱。
    芙蕖问:“查到了?”
    吉照道:“吩咐下去了,姑娘且耐心等等。”
    芙蕖有的是耐心。
    反正,现在慌的人不是她。
    夜里,她所住的院子里忽然飞进了几只鸟,在窗外扑棱了个来回。
    芙蕖望着窗上剪影,心里一动,吹灭了灯。
    屋里屋外霎时一片漆黑。
    吉照默默的退出了房门。
    芙蕖回到内室,解下窗前的纱帐,轻声道:“你来了?”
    清浅的语调并不知要对准何方,只在安静的空间中,一圈一圈的荡开,等着人自己来认领。
    谢慈凭借他那神出鬼没的身法,在夜里潜入到白府客房内,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他竟然是从床后转出来的——“听说你要查白府下人,我给你送来了。”
    芙蕖一回头。
    谢慈递给她一卷绢帛,上头浸染的墨香尚且浓郁,是谢慈书房中专供的松烟墨。
    第47章
    芙蕖展开绢帛,白府里刘嬷嬷从出生至现在,几十年的生平都在这一张绢帛上了。
    由谢慈亲手誊写,再交到她的手上。
    才半日的时间。
    此事不见得有多难,但能办的如此紧凑漂亮,必是谢慈将她的要求放在了心上。
    谢慈道:“我听吉照说,你好像是对白家小姐的身份有怀疑?”
    芙蕖道:“白小姐看上不去可不像是正当议亲的好时候。”她一边仔细阅过绢帛上的内容,一边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东西,对谢慈道:“那日你忽然让吉照叮嘱我务必警惕小心,是因为后来又查到了什么?”
    谢慈告诉她:“我的人在路上截获了白家与燕京互通的书信,白合存的夫人早在两年前,便与苏家开始商谈儿女亲事。”
    芙蕖被这个消息震撼了一下,“什么?亲事?”
    两年前,那女孩儿才多大。
    九岁。
    芙蕖拿着绢帛愣住了:“苏家,苏戎桂?”
    谢慈点头:“不错,白家选中的人,是苏家的三公子,就是那位好似扎根在了藕花街里的纨绔。”
    芙蕖:“世上还真有为人母亲的舍得将亲生女儿互坑里推呢!”
    谢慈当即反问道:“亲生女儿?”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神色,但芙蕖能想象到他疑惑扬眉的模样。
    谢慈:“你的意思是,白家小姐是白合存的继室夫人亲生的?何以见得?”
    芙蕖一时不察说漏了嘴,合了合眼睛,道:“猜测……我的直觉向来不会错,我信我自己。你若是见过白小姐,你也会怀疑的。白合存的继室进府是在十一年前,而那白小姐的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还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娃娃,你说她与我年纪相仿,怎么可能?”
    谢慈:“白家确实有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生于十六年前的四月初七。”
    芙蕖心想,错。
    消息是错的,白家长女分明生于十七年前的四月初七,她不会蠢到记错自己的年纪。
    谢慈沉默了片刻,道:“白家当真只有一个女儿么?”
    他的直觉也是准的惊人,三言两语便能倾向正确的方向。
    芙蕖问:“你们查白家,难道没去调当地的黄册?”
    黄册详细记载了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翻一翻便一清二楚。
    谢慈道:“查了,毁了。”
    芙蕖:“你去查了,但是黄册被毁了?”她笑了笑:“那其中必定有蹊跷喽。”
    谢慈:“白家遮着掩着,是为了藏一个人的身份。”
    一个十一岁的稚童,身份能有什么秘密呢?
    无非从她的父母身上做文章。
    她父亲是没什么出息的白合存,生母是江南乡绅姚家的女儿。
    有什么异常?
    谢慈对她说:“此事应当从长计议,明日我派人来接你回去。”
    芙蕖皱眉不赞同:“这就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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