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回到沅城之前我就决定,出了车站之后要先去黄金大道。那是我为它起的名字,其实是一条沿河步道,两旁种满参天的银杏树。过去许多年里,跟你在秋天里走那条路,我常捧起一大把落叶朝你撒去。
    你不计较,只耐心地把衣领上的银杏叶摘下,捏着叶柄旋转那片金色。有一次你告诉我,银杏是地球上最孤独的树。待我追问起来,你蹙眉,想着怎样要为我解释,最后你说得很简单。
    “因为从生物分类学来说,银杏跟其它树的差距,就像人跟鱼一样大,”你拍拍树干,“它们长得慢,也活得久。能给它们传播种子的物种早已灭绝。到了唐朝,人们觉得银杏好看,开始大量种植银杏,银杏才就此得救。据说现在全世界尚存的银杏,都是浙江天目山的野生银杏后代。”
    我听得一知半解,但明白,银杏是地球上最孤独的树。
    “而现在,就连那些能感染它们的病原体都从地球上消失了。”你抬头仰望树冠,金色大雨落在你肩头,“它们就一直这样活着,活到了死亡竟也将它们遗忘的年代。”
    “哥哥,说不定其实你是银杏呢。”我无心抛出一句话,蹲下去捡几片树叶。
    你半晌没声。我抬起头,你抬手拂过树身,动作极慢,像要把树身的纹路铭记于心。虽是秋日,但笑在你脸上缓缓绽放,如一整个明媚的春天。
    你矗立许久,朝我伸出手来,“也许你说得对。”
    如今我们再次站在旧地。风来叶舞,如漫天的黄金蝴蝶,绚丽得令人心惊。这一路好长,如大梦一场,醒来后我们仍站在这里。如果你真是银杏该多好。
    “没把回家的钥匙搞丢吧?”你揽住我,“小迷糊鬼。”
    我点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57、
    推开那扇大门,仿佛推开另一个久远的世界。夕阳洒在地板上,在视网膜上灼出一两块伤痕。我睁眼又闭眼,仍觉得很疼。屋内还保持着我们离开之前的原状。那时你倒扣在桌面上、还没有读完的书,我随手乱扔的睡衣,窗台上正迎风飘扬的夏季校服……我甩下背包,一步步踏进去,深入回忆腹地。你在我身旁,拉着我要我坐下。于是与你坐在沙发上,就像从前那些日子一样。那些虚度的,无所事事的日子,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时刻。
    打开电视,正放老掉牙的电视剧。台词是一种昏昏欲睡的狗血氛围。爱与不爱,背叛或原谅,在这间客厅尤为刺耳。楼上的小孩儿哭闹,又是哪家哪户的刀落在砧板上,做一顿美味佳肴。
    “饿吗?”你站起身,“不如我们去买菜。”
    不知是你快要消失,还是泪水糊住我的眼眶,看你看不真切。但我仍然尽力笑,对你说好。傍晚菜市场,摊主都急着收摊,我用很便宜价钱买一大堆菜。你要做我最爱吃的菜。我口味很平凡,不爱吃肉,爱吃西红柿炒蛋。你已无力拿刀,我接过刀,在沉默中剁碎两颗番茄。
    两菜一汤做好,在饭桌上热气腾腾。我想在最后尽力扮演一个能使你放心的妹妹,可是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撂下筷子。
    “我吃不下,哥哥。我吃不下。”我几乎将脸埋进碗里,眼泪大颗大颗掉进米饭。
    你越过饭桌擦我眼睛:“……没关系,你已经很棒了。”
    夜晚还未来临,我们躺回那张拥挤小床。木头散发着沉静气味,一如既往。
    你有时陷入沉睡,又猛然惊醒,同我说起某年某月我并不知道的、关于我的小事。你又说你曾经嫉妒我,在我们都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你只知自己与我不同,但不知道自己是鬼。你要杀掉我很简单,你本来打算那么做。可只因为看到我摔跤了在哭,你心里已经很不好受。我又那么信你,全方位信任你,你只能彻底缴械。后来你才知那是爱。
    你忽然慷慨激昂,痛斥起父母,细数他们罪行。你还提到那间租房,其实你当时很想贴《梦旅人》的海报,你觉得那女主角与我的声音很像,但你不好意思贴。
    我隐约感到,你正行走在无序回忆中,那股强大力量在等待你清点最后的行李。突然你声音极低,直直坠入黑暗。
    “……于是我们泛舟而上,逆流前行,却不断被冲回往昔。”你举起手臂,做出一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势。但上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黯淡光点投在墙上。
    我一声又一声唤你。后来你终于坐起身,打开床头那盏白色小鸭子的夜灯,是几年前你为我买下的。你双目清亮,一扫往日阴霾,我以为从前的你终于回来。我们靠在床头,我对你说很多话,你都听了进去,你都对答如流,所以我以为你真的痊愈。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回光返照。
    你忽然对我说了句话。我眉飞色舞,还沉浸在欢欣中,没听清你说什么。你不再说,只是替我掖好被角,然后也躺下来,我们面对彼此。我前所未有地想记住你眉眼,以手去记,觉得不够。亲吻你,从高耸的眉骨到挺拔鼻梁,我如此眷恋你。你这次叫我,不是妹妹,也不是寒寒。你叫我名字。
    “很幸运能做你哥哥,每天都可以对你说晚安,”你声音极轻,“今天也是一样。所以,晚安。”
    我竟然睡着。我做一个梦,梦里我们是普通兄妹,穿一样的校服。小鸦跟秦帆都在教室里,我偷偷画画,小鸦看很难懂的书,你偶尔与她交换读后感,秦帆伸个懒腰。上课铃打响,老师在前台骂人。你假装系鞋带,实则偷偷看我,我对上你目光,你又飞快转过去。过半晌,你扔一个纸团过来:放学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讲。
    后来我们在食堂里,你被秦帆猛推一把,终于扭捏地到我面前。
    你说,你说。说什么来着。
    梦境空间骤然扭曲,我大哭着醒来,想不起你对我说什么。床一侧空空,我推开洗手间,你不在。厨房,你不在。阳台,你也不在。风掀起窗帘,阳光晴好,照耀书桌一角,你将日记放在那里。我没急着读,你一定会说我要先吃饭。桌上剩下完好饭菜,是两人份,前一夜我们都没有动筷。
    我尝不到任何味道,吃得太撑,但我忍住让自己不吐。
    58、
    失去你那一天,是极为平常的一日。从日历里随便抓一把,能碰上好些那样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落下,风来风又停,我们楼上的老人准点收看新闻联播,放了学的小孩在楼下玩秋千,世上数亿人正诞生、相爱或死去。
    所以之后我每活一天,这普通一天,都是活在失去你的那天里。
    你不在后,我又在房子里待了很多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实在饿,就拿当初跟你一起买的菜又做一顿饭。这些都是你留下的痕迹,吃一顿又少一顿。直到最后一颗发芽的土豆也被我吃完,我终于出门。
    楼下不远处有一个派出所,彻夜闪烁红蓝灯光。蹲在路边抽完烟,然后我走进去,拉住迎面走来的民警,对他说,我找不到家了,请带我回家。我没有说谎,我失去你,于是我再也找不到家。
    当时我的形象应该十分骇人,一副八十斤的骨头架子,又蓬头垢面。他们紧急联系到爸妈,爸妈又送我就医。医生判定我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于是我住进精神病院。但是医生错了,我没想过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活。
    在医院里待了三四个月,那是被人遗忘的世界背面。走廊上机械行走的中年女人、因躁郁症发作大声惊叫的男孩、被束缚带绑在床上的少女……我在其中,一言不发,一心一意地学习认真吃饭,每天到点跟他们跳操,是护士们最喜欢的病人。
    秦帆来看过我一次,我看见他年轻的脸,隔世般恍惚。他唯唯诺诺,不知道要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对待,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你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拨弄着手腕上的住院腕带,冲他笑笑,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他不在了,连鬼都不是了。所以我连死都没有意义了。很好笑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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