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状上有左邻右舍的手印,请过目。”
    崔五娘粗略看过,确定诉状上没有沾染什么毒物,然后恭敬地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接过诉状却没有打开,问:“京兆府有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三位官员,不论谁当值都不接么?”
    柳巧悲愤得连叉手礼都维持不住:
    “坊正带人去告状,先后遇到京兆尹三次,第四次时还没到门外就被轰走了,阿耶硬闯挨了板子,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床。”
    “去年雨水多,涝得厉害,但秋后仍然要缴高额佃粮,缴不出就要拿钱物抵,根本不顾人死活。奴三月新婚有了身孕,赶秋收的时候没了孩子,只在家歇了一日……”
    “秋后就催缴佃粮,一直追到小年夜都不放过,阿翁阿婆苦苦哀求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就逼奴家借公廨钱(高利贷),签了明年就算卖房子都还不起,不签他们就放火烧屋子……”
    “当时,奴家人想的是,国都城怎么也是天子脚下,他们不能真的烧屋子。”
    “除夕夜,奴和阿翁阿婆一起在屋外的庭燎烧竹子,不知道怎么的屋子忽然起火,奴只来得及冲进去抢了诉状,阿翁和阿婆冲进去抢东西,等武侯铺(消防站)的火师(消防员)赶到门前时,房梁烧塌了,阿翁和阿婆没能出来,奴冲进去想找他们,但立刻被烧到了……”
    “火师把奴拖出来,奴瘫在地上,从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上门催债的人,奴拔腿就跑……”
    “奴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混进驱傩队伍出城门时,看到飞来峰顶的仙宫,奴偷了匹驽马抢了灯笼拼了命地往山上赶,只想着……偌大的国都城,也许只有上山还能活命。”
    “奴骑马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他们竟然追来了,弃马爬山……遇到狼群后,他们撤走了,奴那时跑得喉咙冒血沫子,看到了与大郢装束完全不同的医仙们,还看到了女医仙……”
    “奴拼了最后的力气跑过去,就晕了过去,等奴醒来时,已经在医馆了。”
    柳巧声音颤抖地问:“皇后殿下,太子殿下,若奴家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落得烧死的下场,那是罪有应得,是报应!”
    “可奴家和坊内的左邻右舍都是守法缴税的良民,为何要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啊……”
    “太子殿下,皇后殿下,奴后来才知道那晚是飞来医馆的女医仙把奴背回来的,不然……奴早就葬身狼口了……”
    不得不说,现场版的大郢听力考试再次严重超纲。
    医护们都没听懂,但是心软的医护们只看着柳巧哭得悲痛,就觉得眼睛酸胀,心情极差。
    崔五娘和魏璋之前拒绝柳巧的告状,是因为他们知道大般若寺僧侣做某些勾当,但万万没想到做得如此狠毒卑鄙,震惊在场之余,只剩满腔愤怒。
    愤怒大小般若寺的恶行恶状,愤怒京兆府的不理不踩,更愤怒这些催债的人手狠手辣。
    太子将诉状收好,注视着柳巧:“若带你去大理寺,你能否像方才一样陈述事情?能否指认出催债以及纵火之人?”
    “回殿下,奴可以!”
    “既然落了病根,就好好将养,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是,殿下……”柳巧的嘴角有些颤抖,不住地向下弯,但眼中充满希望。
    柳巧走到郑院长和金老面前,再次郑重行礼:“飞来医馆在夜晚熠熠生辉,京兆尹不是派武侯抓桃庄村民回京兆府问话,就是派武侯上山查看。”
    “武侯手段了得,村民若是扛不住质询,把奴说出来,会给医馆招惹祸事。所以奴什么都不说,却也只能厚颜留在这里。”
    “事出有因,请大医仙原谅。”
    金老想摸柳巧的头安慰,想到男女之防又收回,叹气:“勇敢有担当,好孩子,辛苦了。”
    柳巧的眼泪顿时决了堤,跪在金老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金老百感交集地望着柳巧,既难过又暗自惭愧。
    魏璋清了清嗓子,虽然觉得有些过分,但还是要打断:“柳娘子,今日医馆收治五十名瞽者,其中有位白发老媪耳聋眼盲,需要有人照顾整晚,她听不懂医馆话,不知……你能否……”
    柳巧不假思索地答应:“魏七郎君,飞来医馆对奴有救命之恩,奴必定用心照料。”
    “走。”魏璋带路。
    ……
    罗医生和花主任一起,准备找件最小的病号服改成束缚衣,来保证病患和照顾者的安全。
    可惜这两位精准的外科手,改衣服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折腾了好几次,加长袖子就是缝得不行。
    正在这时,魏璋带着柳巧到了门诊三楼,都是成年人,短短的路程足以平复内心的愤懑。
    魏璋打趣道:“哟,花主任,罗医生,你们还喜欢缝补?”
    罗医生默默开始拆第六次线,完全不理。
    花主任扫了一眼魏璋:“魏七郎君,你行你上。”
    魏璋乖乖后退一步:“奴不行,花主任见笑了。”
    柳巧赶紧行大礼:“见过医仙。”
    花主任和罗医生互看一眼,觉得这位穿保洁衣服的大郢女子可能是希望,问:“不知你会不会制衣?”
    柳巧连连点头:“奴会,家里缝缝补补的事情都是我来做。”
    罗医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你能听懂我们说话?”
    “奴到医馆半月有余,听得多了就会了,”柳巧的脸上有泪痕,眼睛和眼尾还泛着红,笑得像雨后春花般温润,“不知医仙要做什么?”
    罗医生把束缚衣的原理和用途说了一遍,其实就是衣袖加长到能当绳子使的程度。
    柳巧在看完罗医生的比划后就明白了,立刻拆开、对合……只忙活了一刻钟,就把对接的长袖部分收拾得服服贴贴。
    收拾完以后,柳巧把凑和版束缚衣交到魏璋手里:“魏七郎君,您扯一下。”
    魏璋用力试了试,缝得够结实,病号服也够牢,不错。
    花主任和罗医生顿时放心多了,看护的人既精通大郢语、还会说普通话,束缚衣也有了,今晚可以放心休息了。
    罗医生带着柳巧去了单人病房,花主任和魏璋跟在后面,开门一看,白发老媪连手指都没动过。
    然后,大家发现了异样,因为不止白发老媪,就连柳巧都一动不动,啊这……这是什么奇怪的连锁反应?
    罗医生轻拍柳巧的肩膀:“柳娘子,你还好吗?”
    柳巧刚止住五分钟不到的泪水再次落下,跑到老媪跟前,握住她干瘦的手,哽咽着问:“刘阿婆……是你吗?你的头发怎么全白?发生了什么事啊?”
    “刘阿婆,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柳巧,我们两家是邻居,小时候扭了脚踝,还是你替我按好的,刘阿婆……你看看我啊,我是柳巧……”
    “我出嫁的时候,你还给我添了妆的……刘阿婆,你不记得我了吗?”
    白发老媪仍然一动不动,但从没有生气的木僵状态,透出些许活人的气息,仿佛被掏空的躯壳重新注入了灵魂。
    罗医生见状直奔心理咨询门诊,拽着莫医生往单人病房去,走得飞快,边走边说:“有反应了,在急诊做保洁的大郢姑娘是她的邻居。”
    “不停地和她说话,老太太总算有了点人气。”
    这下,莫医生走得比罗医生更快,第一时间冲进单人病房,就被跪到自己面前的柳巧吓了一跳,虽然听许多医生说过受大礼的惊吓,但亲身经历更震撼。
    “女医仙,刘阿婆怎么了?她生病了吗?为何连我都认不出来……”对柳巧来说,失去所有亲人、屋子被毁以后,忽然遇到邻居刘阿婆,真是比梦还美好的事。
    可……怎么也想不到,美梦的背面是恶梦。
    对莫医生来说,穿越即休假,哪个大郢病人会上山看心理医生,所以大郢语基本没学,看柳巧的眼神有些心虚,虽然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只能求助似的看罗娟。
    多年好友的默契,罗医生一眼看穿,给莫医生翻译完。
    莫医生把柳巧扶起来,解释:“人遇到非常可怕的事情,有人会逃跑,有人会惊叫,也有人僵在原地……就像这样,出现在这样的情形,有人会因为亲人而唤醒,有些人则不会。”
    “刘阿婆因为你的出现,已经有很微弱的反应,你就这样陪她说话……也许,她可以慢慢恢复。”
    “今晚很关键,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守。”莫医生暗下决定,休假式穿越正式结束,该干点正事儿了。
    罗医生不可思议地看着莫然医生:“你认真的?”这个全院作息最健康的医生,竟然主动提出上夜班,啧啧啧……
    下一秒她就想通了,毕竟,很可能再没第二个心理科病人了。
    莫然在罗娟的解释下,告诉柳巧:“多讲以前高兴的、或只有你们知道的事,尽量说得慢一些,清楚一些。”
    罗娟又告诉柳巧,照顾刘阿婆眼睛的注意事项。
    柳巧认真点头,拉着刘阿婆的手,开始讲小时候的趣事。
    罗娟今晚不是夜班,明日一早还有手术,不能陪莫然,思来想去,到食堂替她们领了三份饭盒,送到单人病房,又从门诊仓库拖了两张折叠陪护椅到病房。
    一切都安排妥当,罗娟才放心地回值班房休息。
    花主任和魏璋见一切稳妥,也各回各路。
    魏璋一步一步走到三楼的自动扶梯口,因为心里有事差点一脚踩空,刚好被崔五娘看见,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崔五娘既有些担心,又带着些打趣:“魏七郎君,是不是有些想念以前闲散的日子?”忙得黑眼圈一日比一日明显。
    魏七郎君摇头,所谓的闲散日子,闲散不闲散,只有自己知道。
    但魏璋面对崔五娘,无论何时何地、哪怕累得就地能睡着,也要聊上几句:
    “你是否觉得飞来医馆的女医仙特别耀眼?不论是主任、医生、护士长还是护士,虽然分工不同,但工作起来都那样有条不紊,沉着从容。好过太医署大部分医师。”
    崔五娘笑着摇头:“魏七郎君,你这话要是被阁老国公们听见,怕要拖出去挨板子。”
    魏璋嘿嘿:“在他们面前当然不能说。”
    崔五娘:“据奴所知,女医仙们自幼读书,既聪慧又努力,不然她们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大郢语?”
    不得不说,崔五娘打心里喜欢、羡慕和敬佩飞来医馆的女医仙们。
    魏璋沉默。
    崔五娘不由地叹气:“大郢女子聪慧的不少,但又有几人能读书习字呢?想当初,阿耶让奴和阿兄们一起读书,私塾老师还不同意,说什么女子宜室宜家……”
    “要不是整个国都城都知道阿耶脾气不好,那位老师迫于重压,才勉强同意教我。”
    “谁知,每次考试奴都是第一,越这样,老师的脸色越难看,因为他只喜欢看大阿兄考第一。”
    魏璋忽然接话:“所以当时你听说,我在春试连睡三场,一定觉得此人朽木不可雕!”
    崔五娘这些年什么风浪都见过,注视到魏璋复杂眼神,回答得斩钉截铁:“是,阿兄们上课打瞌睡奴都受不了,更别提春试睡着的。”
    魏璋显出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打了招呼,眯着眼睛直奔急诊二楼留观一室。
    崔五娘走回抢救大厅,向太子禀报:“殿下,那位老媪已安排妥当,说来也巧,柳娘子与她曾是邻居,现在能陪在旁边,真是再好不过了。”
    太子微一点头,又拉上床帘,打开床头灯,在a4 纸的“灭佛”二字下面另起一行,柳巧携诉状喊冤,待详查。
    写完以后,太子招来守在外面的旅贲军队正,给他看诉状,然后下令:“速回国都城,核查除夕夜城城南光行坊的火事,看这些摁下手印的人有多少还活着,再去京兆府武侯铺查看有无记录?”
    “是,殿下!”旅贲军队正应声而出,虽然他一直守在外面,但是该听的一个字都不少,虽然知道大般若寺行事猖狂不是一天两天,但在柳巧悲愤的讲述中,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太子在纸上写写画画,又准时搁笔休息,依然是最听话的病人。
    ……
    门诊大厅的电子钟显示十一点半,巨型电子屏上红字显示:“飞来医馆第七项任务完成26/126,完成率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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