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下以来,因为嫂嫂随行的缘故,眼前的男人虽不说,可任谁都瞧得出他心里极高兴,可曾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且公主嫂嫂如今又有了身子,以哥哥的性子,必定极高兴才是。
    裴季泽摇摇头,“并无。”
    “那就好,”裴少旻放下心来,双手一撑,整个人坐在栏杆上,两条腿在栏杆外晃来晃去。
    此刻时辰尚早,江面上雾气浓,就连江面都瞧不见。
    他这样坐在栏杆上,像是虚坐在半空中。
    裴季泽微微蹙眉,“这样危险。”
    “不怕,”裴少旻弯着眼睛笑,“阿兄难道忘了,我凫水可是一等一的好。”
    裴季泽望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问:“为何非要执意回老家,在国子监不好吗?”
    “国子监没什么不好,”裴少旻扬着下颌望着碧空如洗的天,“只是我并不想做官,所以在哪里读书又有什么所谓呢。”
    对于幼弟的选择,裴季泽从来不会过多干涉,并未多说什么。
    裴少旻问:“阿兄是因为公主嫂嫂不高兴吗?”
    裴季泽沉默良久,喉结微微滚动,嗓子干涩,“我原以为她不过是同我置气,却没想到……”说到这儿,他搭在栏杆上的手紧握成拳,雪白的手背爆出青筋来。
    半晌,哑声道:“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
    裴少旻听得云里雾里,以为他是担心嫂嫂的身子,道:“再往前行几十里,就有码头可停船靠岸补给,若是阿兄担心嫂嫂的身子,到时请医师来瞧瞧便是。”
    “我再想想,”神色黯然的男人收回视线,“我去瞧瞧她可起床。”
    裴少旻只觉得自家兄长的今日脚步格外地沉重,身上好似背负着一座大山。
    该不会是,嫂嫂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吧?
    *
    舱房里。
    裴季泽进来时,床上的女子还睡着。
    她睡觉一向不安稳,床上的衾被都滑落到地板上。
    他上前将衾被捡起来盖到她身上,将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袍脱下来,躺到衾被里把她抱在怀里。
    许是他身上凉,本就身子微凉的女子不舒服地挣了两下后,把柔软的脸颊埋进他的颈窝里。
    裴季泽垂睫望着怀里小猫一样乖的女子,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阖上眼睫。
    *
    翌日一早,谢柔嘉醒来时,屋外已经天光大亮。
    裴季泽早已不在身侧。
    守在一旁的黛黛见她起床,忙服侍她更衣。
    谢柔嘉问:“他去哪儿了?”
    南下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主动头一回问裴季泽的去向。
    黛黛道:“刚起没多久。”顿了顿,又道:“驸马也不知是不是病了,面色极难堪。”
    “是吗?”
    昨夜睡得格外香甜的谢柔嘉懒懒地瞥了一眼窗外,“那可能他要做阿耶,心里高兴得睡不着。”
    黛黛惊讶得合不拢嘴,“公主,有了?”
    昨日她不在,并不知晓如今自家主子“有孕”。
    谢柔嘉轻抚着小腹,嘴角微微上扬,“惊喜吧。”
    想来对裴季泽确实是大惊喜,就是不知他如何应对。
    确实很惊喜。
    黛黛踞坐在自家主子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小声问:“谁的?”
    她年纪小,还不晓事,只知道驸马同魏公子都在公主房里宿过。
    谢柔嘉眼波流转,“你说呢?”
    黛黛一时有些糊涂,正欲说话,舱门被人推开。
    是裴季泽。
    他大步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问:“今日身子可还好些?”
    谢柔嘉“嗯”了一声,柔声道:“驸马怎今日起得这样早?”
    黛黛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对着裴季泽和颜悦色,以为孩子是裴季泽的,立刻向裴季泽见了一礼,弯着眼睛笑,“恭喜驸马!”
    本就面色不大好看的裴季泽闻言面色更加难看。
    谢柔嘉假装没瞧见,问:“不是说今日要停靠做补给,不如驸马请医师过来瞧一瞧?”
    面色如霜的男人沉默半晌,道:“今日恐怕不能靠岸,不如待到明日。”
    谢柔嘉乖乖地应了声“好”,“此事以后都听驸马的。”
    他动了动唇,却没再说什么,亲自服侍她更衣。
    两人用完早饭后,裴季泽与她在甲板上散了一会儿步,将她送回舱房后便忙去了。
    待舱门关上,文鸢担忧,“我瞧着驸马的面色着实难看。”
    谢柔嘉不以为然,“不过是觉得丢了面子,他既然想要换前程,自然得有所牺牲。这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平白的要我来替他搭桥铺路。”
    文鸢迟疑,“若是驸马真请了医师怎么办?”
    谢柔嘉沉吟片刻,道:“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会有法子。”
    *
    裴季泽是在第四日才请的医师。
    因为是女子有孕,裴季泽还特地请了一女医师来。
    那女医师是个中年夫人,生得慈眉善目。
    谢柔嘉与她寒暄几句后,见裴季泽站在那儿,有些羞怯,“夫君不若先出去,我有些症状,想要私下同医师说一说。”
    两人成婚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这样称呼裴季泽。
    裴季泽一时有些晃神,怔愣片刻后,起身离去。
    裴夫人等人也都侯在甲板处。
    众人见他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皆取笑,“不过是把把脉,三郎这么紧张做什么?若是生产时,岂不是更加紧张害怕?”
    裴季泽抿唇不言,眸光落在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上,洁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上头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
    再抬起眼睛时,眼尾处洇出一抹薄红来。
    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缓缓地阖上眼睫。
    *
    舱房内。
    女医师道:“劳烦娘子将手伸出来。”
    谢柔嘉将细白的手腕伸到她面前。
    女医师替她号脉过后,眼神里流露出迟疑,“夫人,并未有身孕。”
    “医师说得不错,”谢柔嘉微微垂下眼睫,声音悲凄,“我不过是有些水土不服,癸水推迟而已。”
    女医师愣住。
    请她来的人,分明是说他家女主人有孕,请她看诊来了。
    谢柔嘉拿帕子用力揉了揉眼睛,将自己的眼睛揉得通红,“我与我夫君成婚三载也未有所出,就在半个月前,我夫君说若是我还未能有孕,就要另娶他心爱的表妹为妻,不只如此,还要……”
    她说到这儿,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舱门。
    女医师被吊起好奇心,“还要如何?”
    谢柔嘉拿帕子掩面哽咽,“还说要将我偷偷丢到江里去,如此一来,我那夫君既省去休妻的麻烦,也不用归还嫁妆,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妙计。”
    女医师闻言,眼神里流露出怒意,“这世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谁说不是呢,”谢柔嘉挤出两行清泪,“想当年我嫁与他时,他正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是我用我的嫁妆供着他一大家子,如今他一朝得势,竟要如此害我,眼下为活命,我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好骗他说我有孕。”
    一旁的文鸢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以前怎不知自家主子这么能编故事。
    “简直是畜生不如!”信以为真的女医师义愤填膺,“我行医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世间竟有肮脏龌龊之事!”
    “还不止如此,”越说越来劲的谢柔嘉悄声道:“他自己在床祇之间时常有心无力,却怪到我头上来……”
    “确实有些男子不行,却将错处赖到女子头上!”女医师瞧着眼前年纪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生得跟个天仙似的女子竟遭受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对待,十分心疼,“夫人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也简单,”谢柔嘉悄悄嘱咐,“劳烦医师待会儿同他说我已怀有身孕,好歹让我糊弄到上岸。”言罢,瞥了一眼文鸢。
    文鸢立刻上前,将早早备下的银票塞到女医师手里。
    那银票面值五百贯,够寻常人家四五年的用度。
    女医师却坚决不肯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一定会为夫人守口如瓶!”
    谢柔嘉没想到她还是个极正义的,很是欣赏她,极力劝她收下。
    女医师推却不过,只好收下,又在谢柔嘉的要求下,开了一些暂时不来癸水的方子后才起身告辞。
    文鸢亲自将她送出来。
    两人才一出舱门,裴季泽就迎上前来,问:“我娘子她身子如何?”
    女医师打量着眼前一袭玄衣,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眼底流露出不屑与愤怒。
    想不到生得这般神仙模样的郎君,竟然长了一副黑心肠,果然人不可貌相!
    活该有心无力!
    其他人见她进去时还慈眉善目,出来时倒像是换了个人,以为谢柔嘉出事,都提着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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