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也不着急,用鞭子的手柄轻轻敲击着手心,大有一副若是他今日不把信交出来,就不能离开的架势。
    锦墨犹豫良久,从袖中取出信件,颤巍巍地把信递给她。
    谢柔嘉展开一瞧,是阿昭的信。
    阿昭在信中问她今日可有回长安,若是回来,他就在老地方等她,无论多晚都没关系。
    这段日子她从未离开过长安,又何来离开长安一说。
    难怪她这些日子没有收到阿昭与萧承则的信,想来全都到了裴季泽手里。
    怪道人人都说太子宾客裴季泽足智多谋,有八百个心眼子,他如今都将这些手段用在她身上。
    怎么,他这是想要将她豢养在深宅后院里做玩物?
    他如今哪里还是什么谦谦君子,分明是满腹心机的豺狼。
    谢柔嘉吩咐文鸢,“去工部亲自走一趟,问问公主府究竟有无修葺完,若是没有,就替本宫砸了赵尚书的案几,问问他每日究竟在忙些什么。”
    书信都能藏,想来公主府的事儿少不了他的手笔。
    文鸢应了声“是”。
    谢柔嘉正要走,迎面撞上裴夫人带着阿念。
    近了,裴夫人瞧着她一身男装打扮,一时愣住。
    这时阿念就从一旁的乳母怀里跳下来,把一个香囊递给她甜甜一笑,“公主嫂嫂,这是阿念亲自绣的,祝公主嫂嫂长命百岁。”
    谢柔嘉一时没有接。
    小姑娘举得有些累了,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流露出不解,“公主嫂嫂是嫌弃太丑了吗?”
    “并未,”谢柔嘉从她手里接过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道:“这是我今年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
    也许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不会骗人。
    大人们都太坏了,总是说各种各样的谎话。
    一向自怜的小姑娘闻言,十分地高兴,一脸骄傲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阿念就说,公主嫂嫂一定会喜欢。”
    裴夫人摸摸阿念的头,柔声问道:“公主可是要出门去?”
    谢柔嘉颔首,神色淡漠,“阿家可是有事?”
    裴夫人见她今日好似格外的不同。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眼前尊贵的公主性情虽有些傲慢,可丝毫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骄纵跋扈。
    她其实只是一个不大懂得如何同人相处,且心地很柔软的女子。
    家中偶尔在一起小聚,无论有谁只要夸一句她身上的衣裳,或者是珠钗首饰,她要么当场就将东西转赠,要么就次日派人送过去。
    府中上下的人都很喜欢她。
    可今日瞧着,她态度上倒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
    这是,夫妻二人吵架不成?
    裴夫人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定了定心神,道:“妾昨日听阿泽说,今日是公主的十八岁生辰,所以府中女眷特地为公主设一小宴,想要请公主过去坐坐。”
    “有劳阿家,”神色淡淡的少女婉拒,“只是我今日有些事情要出门,恐不能赴宴。”
    裴夫人也不好强留,与她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去。
    待裴夫人走远,谢柔嘉朝府门走去。
    早有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等在那儿。
    谢柔嘉翻身上马。
    文鸢见状,忙拦到马前,不待她开口,马背上明艳夺目的少女道:“你放心,这一回我不会偷偷地离开长安,我只是去找阿昭玩。”言罢,调转马头离去。
    文鸢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看向不知所措的锦墨,急道:“还不快去通知你家主子!”
    *
    雨势渐大。
    待谢柔嘉在平康坊里一赌场门口停下时,身上都湿了大半。
    赌坊门口的人一见是她,好似知晓她会来一般,一脸恭敬道:“卫公子就在里头等您。”
    谢柔嘉下马后将缰绳丢给他,径直入了赌坊。
    这里是长安城内最大的赌坊,一共有三层,里头乌泱泱地聚满三教九流的赌徒,噪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可这样糟糕的环境,却将像是快要窒息的谢柔嘉拉回现实。
    成婚这段日子,她被裴季泽哄得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一袭绯袍,美得张扬夺目的少女穿过遭杂拥挤的人群向下走去。
    不过是孤身一人,却无人敢上前招惹,甚至不自觉地给眼前贵气逼人,一脸倨傲的少年让出一条道。
    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不要命的赌徒上前搭讪,被她一个眼神震慑住。
    她一路畅通无袖来到最低层,只见对面高台之上的评判席上坐着一身着鸦青色袍杉,与在场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容貌因昳丽而显得有些阴柔的年轻男子。
    他托腮望着擂台之上两个打得血液四溅的选手,眼神冷漠的眼神就像是在欣赏两只斗鸡。
    她丢了的一颗心,在此时终于找到归处。
    高台上的男人这时瞧见她,喜悦瞬间取代一脸厌世的神情,纵身一跃,落在她面前,笑,“妹妹,十八岁生辰快乐。”
    她朝他递出雪白柔软的手,“咱们去吃酒!”
    *
    裴府。
    敬亭轩。
    已经暮色四合,暮色笼罩着整个院落。
    院子里那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榕树挂满颜色各异的花灯,却无一盏点亮。
    只有廊庑下挂着的几盏红灯笼,在雨夜里摇曳。
    孤独而寂寥。
    屋子里,裴季泽捏着薄薄一纸《和离书》,手指微微颤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
    成婚次日她便要说和离,可这样写和离书还是头一回。
    一旁的文鸢心里担忧自家主子,说话难免怨怼,“驸马自幼就认识公主,应该知晓公主向来是嘴硬心软。今日奴婢同她说驸马要回来陪她庆贺生辰时,她嘴上没说什么,可人却眼巴巴地在家里等了一晌午。后来听说驸马被人给撞了,更是要急疯。她说只要驸马好好的,她就再原谅驸马一回,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说着说着,她眼底的泪涌出来,嗓子哽住,“公主那样骄傲的性子,从小到大在圣人面前都不曾低过头。可为了救驸马,在太极殿跪了一日一夜也就罢了,还向江贵妃低头告罪。驸马,怎能如此对公主,即便是不喜欢,就算是看在幼时情分,也不该如此……”
    裴季泽喉结不住地滚动,“我去接她回来。”
    他人才出院门,就瞧见门口立着一妇人。
    正是裴夫人。
    裴夫人打量着眼前既是嫡亲的外甥,又是继子的男子。
    他自幼便聪慧懂事,性情也如玉一般温良,先是被选为太子伴读,后又凭着谋略过人的胆识被太子殿下选为宾客,不仅如此,还受到安乐公主的青睐,是裴氏一族近年来最优秀的子弟,已经被选为下一任家主。
    且他一向洁身自好,身边服侍的全都是小厮,便是家中稍大些的妹妹,都十分避嫌,更别提外头的女子。
    可偏偏这样一个品行高洁端方的君子,在外头养了一名伎子作外室。
    若说他喜欢那伎子,这些年来又从不曾在他们面前提半个字,甚至除却他身边之人,根本无人知晓那伎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可若说他不喜欢她,当年,全长安的人都说他是为那伎子才在安乐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他亦没有否认过。
    她问:“可是因为永宁坊的那一位?”
    新婚那晚,她瞧见他竟匆匆离府,猜测必定是那伎子有关,心里一直悬着,总觉得早晚要出事。
    果不其然!
    他没作声,算是默认。
    “三郎怎如此糊涂!
    裴夫人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忧色,“这天底下莫说是公主,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夫君在外头养外室。”
    “姨母虽不知你与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何事,可公主是真心待你好。当日你与你父亲他们被关在牢里时,咱们一大家子被软禁在府邸,”
    裴夫人想起裴家落难的那些日子,至今心有余悸,“寒冬腊月的天气,缺衣少食,你大伯又父哮喘发作,病得奄奄一息,却无药可医。外头守着的那些个畜生还意图对你的妹妹们图谋不轨,是公主及时送来御寒的衣物与吃食,还给你大伯父请来医师诊治。不仅如此,还特地派人守在府中,这才保全家中女眷的清白。”
    说着说着,裴夫人眼含泪花,恳切劝道:“三郎,以后,与那人断了罢!”
    裴季泽道:“我先去接公主回来。”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夫人才收回视线,问自己的陪嫁侍女春云,“你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婢女摇头,“自从三年前三公子在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也说不出。”
    裴夫人想了想,道:“你明日派人去查一查那名伎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能由着他这么下去。”
    若是为财,倒也好打发。
    怕只怕为人。
    连公主大婚之夜都能将人请走,可见那人手段一斑。
    *
    这边,裴季泽刚出角门,锦墨忙迎上前去,道:“已经查过,公主先是去了赌坊,在赌坊里待了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后来与靖王还有萧世子等人去了葵姐酒馆,一行人大约在一头待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
    他说到这儿,觑了一眼自家公子,“是靖王背着出来的。此刻,人应该已经入靖王府。”
    话音刚落,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攥紧手中的和离书,吩咐,“去靖王府!”
    *
    靖王府。
    卫昭将醉酒的谢柔嘉搁在榻上,不过倒个水的功夫,她人已经在外间的书架上翻找东西。
    卫昭好奇:“柔柔在做什么?”
    “阿昭,我丢了东西。”跪坐在地上的少女转过脸来瞧他,一脸认真,“我在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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