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媳妇子看着,倒像是个知礼数的,因道:“两位客人请稍待,我去厨下烧一壶茶水来。”
    “大嫂不必费心照看我们。”夜璃歌摆手止住她,“只在这儿坐着便好。”
    媳妇子愣了愣,眉宇间的神情也变得安泰,坐回椅中,用手掌轻轻地拍着怀的孩子。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男人回到院里,后面却跟了一人。
    “两位客人,这位,这位——”
    “原来是你们!”
    对方却先行认出了傅沧泓和夜璃歌,上前匆匆一抱拳:“竟不知道,两位原来是通晓医理的,失敬失敬。”
    “未料能在此处相见,也算是种缘分。”夜璃歌淡然一笑,朝对面一指,“阁下请。”
    那人甚是洒脱,行至对面坐了,便一挥手道:“二槐,你只管去煎药吧,别耽搁孩子的病。”
    二槐连应数声,转身去了厨房。
    那人眸中精光一闪,便对上夜璃歌的双眼:“却不知这药方,是谁开出的?”
    “正是在下。”夜璃歌脸上带着一缕极淡的笑。
    “看来阁下,定然出自名门。”
    “阁下为何这般说?”
    “此药方甚是行险……”那人说罢,又朝旁边的妇人看了眼,见她正凝神听着,便打住话头,改言道,“不过阁下,自然有十分把握。”
    夜璃歌仍然只是笑。
    半个时辰后,男子将煎好的药端上来,夜璃歌吩咐他,用小碗盛了,搁凉,再拌了蜂蜜,喂与小孩子吃。
    咽下两小碗药汁后,小虎子便沉沉睡去。
    夜璃歌夫妇便作辞出来,而那男子依然留在屋里。
    次日清晨,夜璃歌刚刚起床,便听外面传来几声激动的叫喊:“好了,好了。”
    夜璃歌却声色不动,向铜盆里用清水洗了脸,方才走出去,却见那男子拍手大笑着走进:“尊驾果然是国手,小虎子那样的杂症,都给治好了。”
    “那就好。”夜璃歌的神情还是那么淡然。
    男子站在院里,并未离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这个人,还真是让人看不懂。”
    “哦?”
    “既然深怀歧黄之术,为何不悬壶济世呢?”
    “这世间悬壶济世者众,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可这——不是暴殄天物吗?”男子显然意犹未尽。
    这人——还真是罗嗦。
    “人各有志,且随缘适分吧。”
    “好个随缘适分。”男子慨叹,“可惜我虚元子行走世间数十年,还是头一次见此等人物,真心想与尊驾结交,不知尊驾——?”
    “抱歉,我与兄长萍踪浪迹,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长住,阁下的诚意,只能心领了。”
    虚元子连叹“可惜”,良久方眷眷不舍地离去。
    收拾好行李,扮作弟兄的“夫妻”二人,向二槐结算了房钱、饭钱,从从容容地离开了院子,沿着青石板小道一路向前。
    此次出来,和从前全不一样,没有目的,没有束缚,也没有什么时间限制,路上遇到什么想看的景致,便去观赏,有什么志同道合的人,便谈论一番。
    总而言之,是潇洒江湖行。
    这一日,又进了一座城,却听前面忽然一阵锣响,接着丝竹之声大作。
    夜璃歌和傅沧泓齐齐对视一眼——他们俩都对江湖不陌生,也知道那丝竹的起处。
    说来实在是俗气得很——赛花魁。
    他俩人本不想凑这趣,故此让到一旁,本想等人潮过去,再往前行,不提防两匹高头大马过来,左边一人朗声道:“张少,你就看着吧,此次那雪娘子,非本少爷莫属。”
    另一名男子也微微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雪娘子岂会看上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回去抱你那黄脸婆吧。”
    “你——”右边马背上的男子气得浓眉倒竖,本想当场发作,可碍着两旁行人,只好重重一哼,打马往前冲去。
    在他们身后,无数男女蜂拥着跟去。
    “咱们走。”
    夫妇俩正要挑个清净的地儿而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忽然走来,手里端着个破碗,可怜巴巴地道:“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都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嘻嘻。”旁边跟着几个小孩子,扮着怪相,朝小乞丐吐唾沫,还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他,一块石头砸中小乞丐的额角。
    他的额头上,立即破了条长长的血口,小乞丐的神色依然那么平静,更或者说,是麻木,只是抬手擦擦血迹,便继续朝前走去。
    “乞丐蛋,乞丐蛋,一辈子穷得只配要饭……”小孩子们不肯放过他,还有小孩子把自家的狗放出来,指着那小乞丐的背影说,“咬他,咬他……”
    直到小乞丐走进一条小小的胡同里,看不到了,孩子们方才罢休,嬉笑站三三两两地散去。
    夜璃歌和傅沧泓仍然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行出没多远,却听角落里传出一阵“呜呜”的,令人心碎的声音。
    夜璃歌站住脚步,轻叹一口气,绕过墙角,却见那孩子蹲在一堆破砖烂瓦里,用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
    “你就算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沉浸在无尽悲伤里的小乞丐,忽然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他蓦地抬头,却见一个身穿华丽裘袍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眼里顿时闪过丝怯惧,悄悄往后退去。
    “我不会伤害你。”夜璃歌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相反,我会帮你。”
    “帮……我?”男孩子有些口吃,眼里甚至闪过丝难以置信。
    “是。”
    男孩子却摇头。
    “你不相信?”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男孩子的声音带着几丝泌冷,眉宇间浮起几丝坚毅,与适才大不相同,“阿姐说,这世上没有人,值得相信。”
    “哦?”夜璃歌环抱双手,“看来,在你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所以——”
    “不是我可怕,是这个世界可怕,是——人,很可怕。”男孩子说着,把头凑到夜璃歌跟前,“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人更可怕的吗?”
    “……没有。”
    夜璃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你总是个人,是人就得活下去,是人就得同其他人打交道,是人就得——”
    “我不用。”男孩子果决地打断她,“我只要每天有那么一点粮食,填饱肚子就成。”
    “那,你也可以去别人庄子上,帮他们做事。”
    “帮谁?”男孩子眼里闪过丝戾光,“那些老爷们?他们也配?”
    “为什么不配?”
    “你知道什么?”男孩子一瞬间,却变得十分老成,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那些老爷每天花天酒地,吃饱喝足了……就……”
    他说着,眼里终于盈起泪光。
    夜璃歌心中忽然一阵酸涩。
    他的年纪还这么小,便经历坎坷,因而冷凉了心。
    “我曾经很想,”男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曾经很想出去拜师,学一身武功回来,给阿姐报仇,杀了那些老爷,自己做老爷,然后呢?”
    男孩子冷冷一笑:“然后我会变得和那些老爷一样,就算我不会变,我的儿子孙子也会变——他们会觉得,他们生来看到的一切,都是他们该得的,他们会放纵自己的欲望,用尽各种手段维护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不顾他人的死活……你说,如果那样,我又跟现在的老爷们有什么区别呢?”
    夜璃歌深深地震撼了——这些想法,她的脑子里从前也有过,只是没有如此清晰,没想到,却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
    “曾经,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可是他们抢走了阿姐,他们抢走了阿姐……阿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男孩子说着,眸中有晶莹的泪水一颗颗浸出,冲去他脸上的污垢。
    夜璃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站起身来,猛地甩开大步走了。
    她沿着石板道,一直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傅沧泓跟上来,扯住她的衣袖道:“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夜璃歌一下子挣开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她走得那么快,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
    那个小乞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深深地刺进她的心里。
    放眼望去,这个世界,无非声色犬马,功名利禄,压迫,受压迫,推翻,被推翻,似乎,永无休止地轮回,没有谁能够挣脱。
    成为至尊至贵又如何?同样也会被颠覆,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直到前方没有路了,夜璃歌方才停下,望着那不断向东流去的江水,忽然纵声大笑:“哈哈,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
    傅沧泓跟上来,一把紧紧将她抱住,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间闹情绪,不过,他清楚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有原因的……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安静下来,阖上双眼,靠进傅沧泓怀中,傅沧泓轻轻地抱着她,就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天空的云随着风慢卷慢舒,流水潺潺,一切,安静极了。
    “沧泓。”
    “嗯?”
    “有时候……”
    “什么?”
    “有时候,我真想离开这个世界,很想很想,有人的世界,就永远有争斗,而争斗的结果,从来都是一样的——从前我总以为,天命之女,可以更改所有人的命运……原来不能……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什么?”傅沧泓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呼喊着她的名字,“璃歌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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